木炭噼啪蹦出个火星子,赵甲困得眼睛睁不开,脚先伸了过去,将那点火光踩灭。
今日,军巡铺轮到他夜值,鸦鹊惊起一地树影。
赵甲哈欠只打半个:“这才二更天,怎么就困成这个样子……”
同伴抱着水桶,蹲在门口不答话,也不知道醒着还是睡着。
顺义坊居民已经歇下,隔岸桑家瓦子却依旧灯火阑珊。
正是中秋佳节,红男绿女踏月而行,鼓乐喧阗,冠钗云集。
赵甲原盯着那厢热闹出了神,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喜乐。
他明白过来,很是一惊。
军巡铺各自辖区内,婚丧嫁娶红白大事,通常有厢主提前通报,为的是有遗火之患。
而今分明未见通报,坊里居然有人家办起了喜事来?
赵甲忙把同伴喊醒:“那头住的是谁?”
同伴眼睛掀开条缝:“好像是蒋秀才家。”
赵甲更惊了:“蒋秀才前年刚娶了妻,他家里又没别的亲眷,哪有喜事要办?”
同伴这才惊醒了。
两人看着巷子尽头那处红,鼓乐声隐隐传来,间杂着侯相祝祷声,确实是婚礼无疑。
赵甲脚底不自觉打颤:“你听到了没?”
同伴僵着身子,许是夜风吹得紧:“听到什么?”
赵甲一凛:“哭声啊!女人哭声!”
蒋家娘子,珠钗散了满肩,哭得一声比一声凄厉:“官人,官人!救我!”
蒋秀才吓得跌倒在地,哪敢往娘子那头靠?
他直愣愣盯着,眼见素净寒室里,珠帘翠幕,自行张起,连蚊帐都绣了锦贴了红。
“官人!”
他娘子被锦帐隔着,哭声离他似有千里远,“你前日收的那钱,那是三郎的聘礼!奴家要作他人妇了!”
她话音未落,屋里四角,突然毕剥声起,蒋秀才根本听不到娘子说什么,惊觉这屋子要塌。
他拚着一股劲,攀桌扶椅,跌跌撞撞朝娘子冲去。
不料,手心突然失了倚仗,那桌椅藤床成了轿子,镜架妆台化作羔雁。
蒋秀才惊起回头,媒人侯相,不知几时站在身后。
夕阳早已落山,自家娘子眼见着,就这样被人抢娶去行昏礼!
赵甲越看巷子里的红,越胆寒,“蒋秀才沉迷关扑,输得掉底。就算家里办喜事,这种规格礼制,他哪里负担得起!”
军巡铺,毕竟护卫一方百姓安危。
两人头皮发麻,壮着胆子,挡在路中心,不让那仪仗过。
赵甲摸到腰牌,这东西让他定下神。
他摆出官府威仪,正待上前问话,却见那媒婆侯相脸上,笑意不减,一个一个竟然像鱼一样,从他们身边滑过了。
就连那接新娘子的轿子,穿行而过时,檐上璎珞都未乱半分。
……
“这桑家瓦子果然是热闹。”
傅春竹看着象棚前,乌泱泱人群,说的话凉飕飕,“江大人出面,也只讨到这么个位子。”
江菽哼了一声:“是你们临时起意,要是提前打招呼,自然可以靠象棚近些。”
银筝倒是满足:“舞象有什么稀奇,年年都是这些把戏。”
她揶揄傅春竹,“傅公子可惜的不是戏,是花魁秦妙观吧?我听说,今日她也乘了轿来,就在那边廊下观戏呢。”
傅春竹这个位置,只瞧得见象背上的锦毡,绣着如意回云纹。
“秦妙观,我要见她,哪里需要挤到人堆里?”他对美人向来愿意花心思。
忽然,银筝身子一旋,“诶!这地方倒也不是一无是处,那边有新娘子嫁人呢!”
隔着惠民河,一条红色火龙,缓缓从巷子里游出来。
顺义坊都是民居,这个时辰了,到底不如瓦市这边热闹。
那红色像流动的水,缓缓挪进了众人的眼。
银筝兴致颇高,攀着江蘅胳膊,直往那处瞧。
江菽打趣人:“大哥,还是趁早给这丫头一个名分吧,看把她急成什么样子?”
江蘅还没开口,银筝秀眉一拧:“多事!”
眼见那队人马,沿河堤越来越远,她忽然蹿到窗前:“你们快看!迎亲的人,他们没有影子!”
座中人,皆是一惊。
果然,惠民河印出了两岸灯火民舍,但那列婚礼仪仗,愣是半分痕迹都没在水面留下。
银筝尾巴悄悄从百迭裙底绕了出来,她本是银环蛇妖,见此事来得蹊跷,当下就要化形过去看看。
尾巴伸出还没半截,肩膀先被江蘅按住。
他吩附江菽:“去清乐茶楼,问问苑娘,哪个小妖又出来闹事了?”
清乐茶楼,又名“一窟鬼”。
汴梁城里,大小的妖怪,都爱往那儿集聚。
江菽抱着桂花新酒不肯动:“急什么?到处都有望火楼、军巡铺呢,明日再去也行。长河待会儿过来,我都多少年没跟他喝过酒了?!”
他口中的“长河”,姓孟名泽,是金陵城里的木匠,跟这一群人均是旧相识。
银筝一听,当即收了心思,也不看隔岸灯火了,他们等的人恰好上楼。
银筝见了来人,先撇起嘴:“大哥这些年游山玩水好不潇洒,连妹妹我都见不了几次!”
话虽然埋怨,人却一阵风吹到孟长河身边,揽着人胳膊不放。
孟长河笑:“都是大姑娘了,男女授受不亲。”
银筝抱着不放:“我不是人类,不讲人类那套规矩!”
今日中秋月明,婵娟朗照,在座又都是旧友,一顿酒喝得很是尽兴。
江蘅忽然道:“长河,你记得祝无贫这个人么?”
孟长河搁下兔毫盏,轻轻点头:“原先在绿柳街,他雕的器物千金难求,连东华门外内侍中官,买他的东西,都要提前候上三月。”
江蘅道:“那是熙宁年间的事了,祝无贫这人现在不见踪影,有人说是回了乡,有人说他还藏在汴梁城里。”
“我在禁中倒是见过祝无贫的手笔。”傅春竹道,“常说‘吴带当风,曹衣出水’,算上这祝无贫,应该加上一句‘祝笔如鬼’,那刀雕斧凿之功,可不是世人能学的。”
“可惜,元丰以来就不见此人活动了。江大人那边,也没有他的消息?”
江蘅摇摇头:“我也是近日有事相求,差人去请,才发现他早已不在绿柳街。”
他看孟长河,忽然一笑:“你们这些匠人,脾气倒是都一样捉摸不透,指不定哪天就归隐了,跟出世的高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