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春竹就此事,问过石弧。
那人果然不像官场那些老油条,坦白道:“是我舅舅,他有心让我历练,不然位高而无功,免不了要被人嚼舌根。”
“他舅舅是皇后娘娘兄长——向延光,现任两浙路安抚使。”
平安的脑袋,像是被哐啷砸了一下:“公子你再细细说道!”
傅春竹悠悠道:“石弧的舅舅,是两浙路安抚使,他自己临时被调为两浙路发运使。”
“银台司驳回来的扎子,虽然是荆湖北路递出来的,但是向延光此前,也在荆湖北路当过差。你觉得这是巧合?”
平安猛然惊醒了:“是他们自己的货物!想偷偷搭着纲船上京!”
傅春竹捂住他的嘴:“小点声!”
平安呜呜两声:“怪不得公子跟他保证,三日交还失物,原来根本没有失物!那些东西本就不在纲船里!”
傅春竹一挑眉:“这便是各衙门缄默无声的原因。我猜,祁维光手上那份货单里,不会有元字号的船。”
傅春竹又道:“但是,向延光不可能让自己亲外甥涉险。在他们计划里,押送船应当是安全的。”
“可我们确实碰到江神了啊?”平安想了想又嘀咕,“但这江神为什么不伤害石弧呢?”
“这个我也没琢磨明白。”
傅春竹拍拍平安胳膊,叫他把钓竿抬高点,“所以,咱们不是上这儿等着了么?”
他们蹲在东水门,经汴河上来的船只,都得从这儿过。
守闸门的官兵,时不时朝这里看两眼。
平安小声道:“我觉得他在笑话咱们……”他看了钓竿尽头,“拿衣服钓鱼,什么毛病?”
平安举得手都酸了,忽然钓竿一动:“来了来了!”
他突然咋呼,把傅春竹吓一跳,“诶诶,我怎么觉得上钩的是条鱼?”
“胡说。”傅春竹等得快要打盹儿,“什么鱼喜欢吃衣服?”
忽然,那东西猛地一跃,岸边桃叶儿全都被打得七零八落。
平安大叫:“真的是鱼!一条大黑鱼!”
傅春竹彻底醒了。
他赶紧帮手,怕那鱼跑了。
岂料,黑鱼一个劲儿地往岸上窜,仿佛怕被水淹死一样。
平安看不明白了:“它在干嘛?”
傅春竹看了好一会儿:“它在救石弧。他把衣服当做真人,以为石弧溺水了。”
……
“你生前是石弧祖父小妾生的庶子?”
傅春竹好半天才把关系捋顺,“那你算是石弧的小舅舅?”
黑鱼点点头。
傅春竹问:“向延光到底搞什么名堂?贡茶是不是你们偷的?”
黑鱼飞快地弹尾巴:“他要借纲船上京,怎么会偷自己的东西?我在江上掀风浪,不过是想讨点祭品而已……”
这倒也是,傅春竹问:“那阿贵是你杀的吧?”
黑鱼沉到水底:“我尸体被鱼吃了,成了江底冤魂,有人告诉我,要拿活人生魂去替换。”
它在水底打圈圈,“黄领事帮我找了几个人,但是一点都没好。”
“你当然不会好。”傅春竹也不知道他是可恨,还是可怜,化成冤魂了还被人利用。
“你骗的那些生魂,最后都被别人给夺去了,你不过就是个鱼饵。”
他手往水里一伸,捞出来一样东西。
平安凑过去:“这是什么?”
傅春竹道:“蓄灵线。”
他把那线拽断了,“只要这线在你身上,你吸食多少日月精华,都会变成了别人的养料!”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蠢的冤灵,“别再害人了,下月就是盂兰盆节,子时三刻去菖蒲湾里等着,会有阴司来领的。”
黑鱼探出水面,碰碰他的手指游走了。
拽断的丝线,还缠在他指头。
傅春竹手指动了动,忽然那断线重新绷了起来,他神色一肃,忙踩上河堤朝那丝线追了过去。
平安还没反应过来,跟在后面哎哎叫着。
傅春竹知道,自己要抓住真相了,这黑鱼的本领只够作些风浪,吓吓黄领事替他卖命。
而能让整个纲船更改河道,转移贡茶的,肯定是它身后的东西。
蓄灵线终于快到尽头,隐入了大榆树后,傅春竹急急转过去,树那边的人居然是……
“祁维光?!”
……
祁维光手上流光一转,蓄灵线正好端端握在他掌心。
他正忙着公事,见傅春竹死死盯着他手腕,皱眉道:“你看我作什么?”
傅春竹轻阖双目:“没什么,我累极了,做了个梦。”
这妖怪到底不简单,要不是清楚祁维光为人,他竟要被它给骗了。
傅春竹再睁眼,人居然到了西河码头。
他四下一望,江边只有那珍珠船,半分都没有挪动。
他上了船。
那船主人倚着游仙枕,还在装傻充愣:“官爷又来了?可是遗憾上回的银丝供,没有细品?”
傅春竹不说话。
恍忽管弦声起,所谓银丝供,原来是佳人抚琴。
傅春竹此时才醒悟过来,这船吃水浅,原来不是因为装的假珍珠。
船才是他的本体,它不过是个地缚灵:“违命候仓皇离开江南,倒是没忘把你带上。”
船主人嗤笑一声:“汴梁哪里比得了江南?江上船只尽运些石头啊盐铁啊没用的废物,连个名字也不好好起!什么天地元黄依字排开。不像我们,我可是有名字的,叫泛星槎。”
“泛星槎、凌风舸、雪莲、烟艇。”傅春竹坐下,“李后主好雅致,都是好名字,可名字再好,还不都成了烂木头?”
船主人杏目一瞪:“你再看看!”
丝竹管弦,忽然渐多,远处歌楼,舞女腰肢款款。
傅春竹回身,甲板不知什么时候铺上了翠毛茵毯。
他动一步,兽炉烟丝跟着追上,香气馥郁,绕身不绝。
船主人走过来,周身同样轻烟缭绕:“移步烟,傅公子见多识广,自然认得。可我这里最名贵的却是酒器,白玉莲花盏,傅公子品鉴品鉴?”
说完,一女子上来,莲步轻移,罗袜绣锦,姿色如月宫仙人。
她伸手掬酒,十指柔如葱白,原来这便是“白玉莲花盏”。
傅春竹轻笑一声,就着美人之手,喝下了酒。
他清楚,自己在游仙枕里,自上船来,船主人没离开它半分。
“主人盛意,青臣无以为报。”
傅春竹喝完酒,引船主人到窗前,“不如邀你同游河川如何?”
……
“这……这是什么!这是哪里!”
船主人惊得声调都变了。
舞榭歌台,通通都化为泡影。
楼船之外哪有汴梁?分明是瀚海沙丘万里!
傅春竹道:“我知道你讨厌沙子,河里沙子多了,它会吞没船只,让你搁浅。”
他自己也呛了两口风沙,“这里的沙子只会更烦。”
船主人大惊失色:“你你你!你要干什么?!你怎么做到的?你怎么能……”
“我的梦,自然我是主人。”
傅春竹的怀里,不知何时抱着那只白玉游仙枕,“当真以为我不认识这玩意儿?那些团茶不是你偷的?”
船主人梗着脖子:“是又怎么样?”
“用的游仙枕?游仙枕倒真是个好东西,我原以为,只能梦里行游河川。今日才算涨了见识,原来你梦里做的事情,全都是真实的。”
傅春竹又问,“谁指使你的?”
船主人恶狠狠喊他的名字:“傅春竹!你不会想知道的!”
傅春竹道:“你也不会想一辈子留在这里吧?你困在汴河那么久,知不知道西域瀚海一天八个时辰,都是这样的大太阳?”
“傅春竹!”
船主人惊得要哭了,“是冯矜!冯矜让我偷的!”
傅春竹一怔,连日来,处处线索都将他往这个名字上领。
船主人知道他不敢信:“元丰二年,荆湖北路有官员政绩卓越,春秋两次赋税多有结余,他们不敢藏私,随纲船一起送到京城来。但是,但是,东西全部被冯矜截下来了!”
傅春竹反而冷静了:“他为什么要截下来?”
“我怎么知道!”
船主人愤愤不平,“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游仙枕是他给的,没了它,我蓄不了灵气,早被河底螃蟹咬成烂木头了!”
“你先前还说,是石弧输给你的?”
“我还骗你蓄灵线是祁维光的呢!”
……
“游仙枕?青臣怎么问这个,那东西是熙宁八年南郊大典官家赏赐的。”冯矜吹了口茶,“那年熙河大捷。”
傅春竹将那白玉枕头,小心放在冯矜面前:“老师认得出来,是这只么?”
冯矜笑笑:“不错,才几日啊?就找到我这儿来了。”
傅春竹问:“为什么?”
冯矜道:“你的问题太多,我不知道你问什么。”
傅春竹沉默好半晌。
到底还是冯矜先叹了气:“你是想问,为什么丢失一只船,朝中没有衙门过问是吧?”
傅春竹道:“这个我知道。”他抬头看冯矜,“因为纲船里从来没有丢失船。”
“你倒长进了。”
冯矜有些惊讶,“事事都查清楚了,你是有备而来。所谓丢失的船和货,原本就不在纲船里。不然,凭祁维光的能力,石弧小子能瞒过他?”
傅春竹不明白:“底下官员治县有方,府库盈余,送上汴梁也是有心之举,老师为什么要截住他们?”
冯矜收敛笑容:“青臣啊,你还是太年轻。”
他摇摇头,“只要他这船东西进了京,底下多少观望的都会效仿。熙宁三年,王介甫实施青苗法,曲意逢迎、妄猜圣意的人还少?他们之中又有几人是自掏腰包,还不是加重百姓赋税?”
傅春竹倒是真没想到这一层,惊了半晌才道:“可老师截了东西,到底落人话柄。”
“东西可不在我这儿,早已折成现银去做了义田。”
冯矜道,“你可知,我截了他们船,他们为何不上报?御史台要参我,也得有凭据,他们那点账目,哪里禁得起朝廷查?”
傅春竹舒了口气:“老师无非是想为朝廷尽忠。您截纲船、买义田,都是为官家考虑,何以做得这般难看?”
“我此番所为,不是为官家尽忠,是为自己买义。”
冯矜脸色难得正经:“青臣你要记着,做官最忌讳的是什么?是自衿!”
傅春竹好半天才理解这句话,闻言一耸:“学生谨记教诲!”
冯矜又换了张乐呵呵的脸:“这枕头不错罢?人生一世,譬如游仙,富贵浮华皆过眼。”
“你站在此处,恶即是善。站在彼处,盛名也是浮名。青臣啊青臣,你就是太计较,连个应奉局的差事都保不住!"
傅春竹小声道:“让我丢饭碗的,不是老师您吗?”
冯矜差点要拿游仙枕砸他,笑骂道:“拿着滚吧!小子扰我好眠。”
……
“又是参冯矜的?”
中官点头:“说是冯尚书日前在待漏院,举止不端,言行失当。”
赵项无奈:“到底什么事?”
中官说着自己也笑了:“吏部侍郎喜欢他那靴子,冯尚书却也不好好答,说什么左脚七十文,右脚七十文,把人好好戏弄了一顿。”
赵项失笑:“告诉冯矜,叫他端庄点。”
中官点头:“还有一份札子,是国舅爷送来的。”
“向延光?”赵项自己接过来。
他看完顿了半晌,中官不敢揣测圣意,悄悄观察官家颜色。
赵顼眉头舒了又展:“江淮今年三月遭了蝗灾,粮食产量减半,五月遭了洪水,产量又减半。两浙路居然还能多出税费来交给中央,税费哪里来的?”
中官不敢答话。
赵项自己道:“就当他政事清明,可若底下官员一效仿,苦的还是黎民百姓。”
中官忙道:“陛下圣明!”
赵项道:“叫学士院起草诏,多余的银钱,作为一洲之费,不用进贡了。”
……
傅春竹还是担心:“可向延光是国舅爷,老师你这次截的是他的货物,他会不会破罐子破摔,直接跟陛下那边告状?”
“他拿什么告状?”
冯矜晃悠着腿,“最多回头进贡前,先递份扎子,有朝廷盯着便没人敢截他。媚上之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耐?”
“官家未必让他如愿。”两人相视,噗嗤一笑。
檐外,黄鸸啼了一声。
傅春竹望着天色,心里畅快:“连月阴雨,汴梁也终于要放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