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海井
小一先生2025-07-28 17:563,081

  银筝擎灯,走到孟长河身边。

  她把灯烛举近,两人才认出来,这人是巷尾拉纤的严老伯。

  濡湿孟长河衣衫的,果然不是雨水。

  老伯胸口肩背,被人砍了十数刀,中衣都染成了暗红色。

  孟长河闭目,长吁了一口气。

  他预感不祥,伸手去叹严老伯鼻息,发现老伯沿途敲门过来,耗了太多气力,此时已经咽气了。

  次日,雨水收了,天色澄明。

  孟长河提了木桶出门,去河边打水,昨夜一桩命案,他家木门上都是严老伯的血迹。

  孟长河提水回家。

  邻居宋大娘看见了。喊住人:“小伙子,昨夜是你开的门吧?”

  孟长河称是。

  宋大娘骇道:“大晚上,那声音可把我吓坏了!我男人外出未归,我一个妇人,带着孩子,哪敢给人开门!”

  孟长河放下木桶还未应声,见她转头又去诘问对门辛大叔了:“老辛,你身强力壮的,昨晚上怎么也不敢开门?”

  辛大叔还在箍桶,他是个老实人,被宋大娘一问,立马涨红了脸:“我那是没听见!我晚上睡得沉,要我,铁定给他开了,还能救条人命!”

  巷尾,苏小六跟着哂他一句:“你睡得沉?你怕是被吓破胆了吧!还好我耳朵灵,看严老伯叫得凄惨,赶紧连夜跑去开封府报了官。”

  孟长河昨夜里开了门,没多时,小六就领着开封府衙役过来了。

  可惜,严老伯终因失血过多,不治身亡。

  而杀他的,竟是他亲生儿子,严凛。

  宋大娘摇头:“真是作孽哦!哪有亲生儿子杀父亲的!”

  苏小六道:“你可别说,严凛这脾性,要杀他老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终于下手了。”

  孟长河停止擦洗的动作,转头问他:“为何?”

  苏小六替他接着往木门上洒水:“你搬来西河驿时日不长,怨不得不知道。严凛脾气倔,他老爷子却也不善,要不是忌惮国朝‘不孝者弃市’,他早就杀他爹了。”

  “前日子他生病,给银钱让老爹买猪骨煲汤喝……没想到,那老头却买猪腿肉红烧了,只管自己吃。”

  “他当时就气得说,病好一定宰了这老贼。病一好,居然真把他爹给杀了!”

  宋大娘又摆头:“作孽哟!”

  苏小六道:“严凛倒也痛快,衙门里官爷一问,他就利落承认了,说什么老而不死是为贼,那老东西活得太招人恨。”

  “开封府判了他弃市之刑,孟大哥,你待会儿上街,可以去瞧瞧。”

  孟长河可不想围观行刑。

  不过,这门板上血迹总擦不干净,他想索性买点红漆刷了去。

  ……

  孟长河住的地方,叫西河驿,离州桥夜市不远。

  现下是白天,摆摊的小贩少了很多。

  官府明令禁止占道经营,所以,白日里来看,州桥这条路,倒是十分宽敞。

  他走过州桥,沿朱雀大街走到底,远远就看到一处地方,人头攒动。

  想必,那里就是官府行刑之地、严凛弃市之所了。

  孟长河脚步没有停留,往前再走上两箭地,就到了相国寺门口。

  往年的庙市分外热闹,今日却被严凛吸引去了大半,庙市里,人群并不似平日熙攘。

  相国寺庙市,从门口双拱桥开始,地上就次第摆开了各种珍奇古玩。

  孟长河走上石桥,穿过殿前卖熏香丹青,测字算卦的小摊。

  绕过脂粉铺子,花鸟棚,再绕过前殿,才看到后头零星卖着日用杂货的小贩。

  孟长河买好了生漆,趁着人少。便在寺里转了一圈。

  他居汴梁一年有余,还是头一回逛这相国寺。

  寺里两侧回廊都有郡望题字,孟长河边走边看,不时称赞。

  待进了大殿,发现殿内墙上也有,他到佛前进了香火,又踱到一边细细看了下来。

  来此题字的,都是饱学之士。

  孟长河忽然看到一句:“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当即心下一颤。

  算时日,自熙宁二年至今,他离开江宁竟已快两年了。

  孟长河看着这诗出神,未觉身后有人靠近。

  一个声音道:“这诗是相爷熙宁元年旧作,原诗题在城北西太一宫,被慕名者拓印至此。”

  说话人声音耳熟,孟长河急忙回头,一看果然是旧识。

  来人叫李秋潭,在孟长河的故乡江宁府,做过几年通判。

  他眼里藏不住兴奋:“你一进门,我就觉得背影像你,跟了一会儿,没想到还真是。”

  他抬头去看墙上的诗——王安石王大人,去年十月,刚被擢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李秋潭自然称他为相爷。

  “孟兄这是想家了?”

  孟长河笑了下,有些难为情,忽又想起来问:“李兄几时来了汴梁?”

  李秋潭道:“去年冬月,我在江宁任期满了,幸得老师举荐,来京城谋了份差事。”

  “此前就听孟兄说过,有朝一日,要来汴梁看看,不想今天真遇着了。”

  他又笑,“还好今日人不多,不然人头攒动,我可没处寻你。”

  孟长河也笑:“我来汴梁时日稍长,李兄若不嫌弃,让小弟做个东,你我二人共饮三大白?”

  李秋潭却笑着摇头,他从怀里掏出名帖:“今日怕是不行,我还有些公务。孟兄若赏脸,回头我备上好酒,侯孟兄大驾。”

  孟长河点头接过:“那便改日再叙。”

  不想,这改日来得,竟比孟长河预想中快。

  孟长河此次方才得知,李秋潭新得的“差事”,竟是工部侍郎。

  汴京旧例,每逢开春,便要疏浚城中沟渠。

  李秋潭身为负责此事的要员,又是新官上任,自然得亲自检审河道。

  不想前日里,工部挖出来一个奇怪的东西。

  李秋潭约孟长河来自己府邸,就是来看这件东西。

  孟长河跟着管家走到花厅,隐隐听到读书声:“天地元黄,宇宙洪荒……”

  进去才看到,是李秋潭在教孩子念书。

  见孟长河过来,他放下书本,摸摸孩子脑袋:“先回房吧,爹爹晚些再教你。”

  小女孩听话地去了。

  孟长河这才想起来,这是李秋潭的女儿:“她还是不爱说话。”

  李秋潭笑笑:“怕生,回头你多来几次,她就同你说话了。”

  孟长河摇头:“我可教不来小孩子念书。”

  两人一笑,想起了正事,李秋潭领他至一处偏院。

  孟长河看到,院里摆着个石头做的物件,模样像井栏,尺寸却小很多。

  力气稍大的女子,都能一把提起。

  孟长河不解:“这是何物?是某种铸造模具吗?”

  李秋潭道:“非也,这东西叫海井,我在明州当过几年差,听人说起这玩意。渔民将它放在船上,倒进海水,舀出来就跟山泉水一样。”

  孟长河惊奇:“竟有这等好东西?”

  李秋潭道:“我也只是听闻,并未亲眼得见。挖出这东西,本来交去应奉局就行,他们那里总爱收些新奇物件。”

  “我前日去相国寺庙市,就是想探探此物虚实。那里古玩珍奇极多,兴许有一两个识货的,能替我掌掌眼。”

  “可惜,相国寺里遍寻不着,捞起它的衙役这两日又未当值,左右无人可问,便先拿回了家。”

  “不料从昨日起,这石头做的死物,居然飘出一阵阵海腥味。”

  孟长河听言,俯下·身嗅了嗅,一股异常浓郁的咸味,涌入鼻腔。

  他扇扇鼻子退开:“这就是海腥味?倒像在哪里闻过。”

  李秋潭疑惑:“孟兄此前难道也去过明州泉州等地?”

  孟长河摇头:“此次来汴京,还是我生平头一回出远门。”

  李秋潭默然,围着海井看:“这便是我找你来的原因。捞起来的时候倒没觉什么,平空放了两日,味道愈来愈烈,好像井底真藏了一口海一样。”

  孟长河探头又看了两眼,对李秋潭摇头:“此物是死物,我确实看不出有何异常。”

  李秋潭道:“看不出就算了,或许是我多虑,劳烦孟兄了。”

  又跟孟长河道,“不过,美酒今日倒是真备了,孟兄陪我喝了再走吧。”

  两人喝酒叙些闲话,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又浙浙沥沥下起雨来。

  孟长河轻轻蹙了蹙眉。

  李秋潭注意到了:“孟兄这是怎么了?江南雨水比这还多,孟兄还没习惯?”

  孟长河轻笑:“习惯不了,就算在江宁,我也不爱这烟雨。”

  他从李秋潭处借了伞回家。

  途经州桥的时候,穿过一条小巷子,巷子里的雨水,又带上了若有似无的咸味。

  比邻之处,州桥夜市人声鼎沸,那热闹却似乎传不到耳边,四下里,安静得不像话。

  恍惚间,孟长河竟连雨声也听不见了,雨水氤氯了天色,一个女人从雨中走了过来。

  她腰肢款摆,慢慢朝孟长河走来,一身水色褙子,似烟萝笼在身上,步子轻得惊不起飞絮。

  女人停在孟长河面前,孟长河看到了她的脚,裙裾底下,五趾细黑——那是一双乌脚。

  周围,海腥味愈来愈浓郁。

  孟长河幡然记起,他为何觉得李秋潭那口海井味道熟悉了。

  现下这烟雨里,严老伯死的那晚夜雨中,他闻过同样的味道。

  女子面容艳绝,烟视媚行,未着脂粉,却自成风韵。

  不去看那双脚,真让人以为是哪家教坊的头牌。

继续阅读: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丝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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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后说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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