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春竹啧了一声,此事他也有耳闻。
事情最后越传越大,闹到朝廷都知道,转运使作主张,亲写表彰,要向圣上给她讨封名。
“还好,最后关头她父亲悔悟,说女儿不是神仙,只跟人私奔了,他嫌丢人。才编了那番谎。”
衙役咿咿两声,“否则‘欺君之罪’一旦坐实,牵连下来,不知道要办多少人。”
傅春竹道:“前一个是装神弄鬼,不见得后面这个也是啊?”
循役笑笑,又跟傅春竹道:“公堂之上,耍戏人岂敢凭空诬赖人?瓦市上也有别的小贩看到了,薛翠兰确实跟人私相授受来着,人证都传了几个来。老人家脸上燥得慌,直接撤诉了。”
“乌龙闹一次也就够了。”
老公差劝傅春竹,“薛家人都跟瓦市老板和解了,此事就这样罢了吧。”
傅春竹却不买账:“那蝴蝶呢?蝴蝶怎么解释?”
衙役道:“蝴蝶是耍戏人变出来的,人家谋生的本领。怎肯轻易告诉你?”
傅春竹摇摇头:“老哥方才在公堂上,外面的消息,想必听得不及时。我刚从高府回,他家公子出殡,满屋满院都是蝴蝶呢!”
“还有这事?”
衙役先是奇了一下,一会儿又摇摇头,“这是什么新鲜事罢?早年,李谏议知凤翔府时,死的时候不也是满屋蝴蝶,践踏成泥吗?”
“公子若不信,抓个凤翔人问问,直至下了葬,冢上蝴蝶还围了几天才去哩!”
……
老公差一走,傅春竹叫小二收了桌子,重新开了筵席。
叫平安去请高家那上门女婿,苏辰复。
平安知道,他这是不罢休了:“人家事主都不追究了,公子你还忙活什么呢?”
傅春竹道:“若那女子不是偷情呢?岂不白白冤了一条性命?况且,这蝴蝶怎么就偏偏入了高府?寒冬腊月,哪来那么多蝴蝶。”
平安无奈,将要下楼,他后知后觉:“可是请苏辰复来作什么?”
此事说来,又费了几两银子。
傅春竹道:“我找小二打听了,凤翔高氏因为掌握制香之妙,百年来,只与另一大户苏氏通婚。两家都做香料出身,为的是怕这点机密,被外人窃取了去。”
“而今,苏家门衰祚薄,只能依附于高家,我看那苏辰复,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心思。”
“只要他肯告诉我,高府蝴蝶到底怎么来的,凭我这么些年在京城的人脉,帮他自立山头,也不是不可能。”
平安想了想,确实是笔划算买卖,那苏辰复理当答应。
可临走了。傅春竹又喊住人:“罢了!若是他俩当真伉俪情深,苏辰复乐得做个闲适主子,咱们一问。反倒打草惊蛇。”
他交代平安,“你继续买引蝶粉,买不到,就跟人家闺阁姑娘买,无论如何给我找来。”
平安应下来:“那公子你呢?”
傅春竹哼了一声:“找高公子尸体。”
“哪还有尸体?不是都化蝶了……”平安嘟囔几声,“这么说,那高小姐的话,你一个字都不信了?”
傅春竹翻着手里那麻沙册子:“我若信了,就自己写话本,赚点润笔费,哪儿还用得着他们?”
……
傅春竹下了酒楼,看了会儿天,天色昏黄,看来,夜里又有一场雪要下了。
他支使平安四处跑路,自己却回了苦昼短。
竹帘掀开,室内融暖的气息,让他浑身筋骨都通畅了些。
分明间壁阁楼才是他的地盘,傅春竹却熟门熟路,在香烛店翻翻找找,也没注意灯火下坐了个人。
“公子在找什么?”
突然的声音吓他一跳,傅春竹转过身。
一女子簪着山口冠子,额上点着落梅妆,眼里蓄着秋水,正静静看着他。
香炉在他眼前,燎出一丝薄幕,他隔着这层烟幕,差点疑心女子是画中洛神。
傅春竹忘了答话。
“我说铺子里东西怎么少了,原来是家贼难防。”
傅春竹这才看到女子手中的毛笔,她坐在柜台前分明是在查账。
他面露愧色:“您是秦五娘?”
秦五娘颔首:“问你话呢,跑这么来作什么?”
傅春竹忙从怀中掏出只帕子,帕子打开,里头裹着只死蝴蝶。
此举未免有些唐突美人,秦五娘却从容接过来:“这东西我倒是认得,靠吃灯油为生。”
她将蝴蝶放在一只烛台上,蝶翅被火一燎,非但没烧,反而花纹愈加鲜明,一抖一抖竟像是活了。
傅春竹欣喜:“幸亏娘子在这,店里烛台这么多,我可不知道要找到何时。”
他问秦五娘,“它可认得来路?”
秦五娘笑:“这我可不知。”
她仔细辨那蝶翅纹路,“若真算起来,这种蝴蝶来处,应该是岭南了。”
烛泪又滴了下来,片刻功夫,一尺来高的蜡烛,竟燃了个干净
那枯死的蝴蝶,吃饱了蜡油,慢慢在屋子里飞了起来。
傅春竹伸出手,教那蝴蝶停在指尖。
他正欲出门,秦五娘唤道:“公子雪夜疾行,不怕逻卒看了起疑?”
傅春竹回头:“五娘有什么好办法?”
秦五娘从柜中转出来,取出只螺钿匣子,细细选了几只蜡烛收好,交给傅春竹道:“京城冬日,素有买烛‘照虚耗’的习俗。我随你同去,若有人来问,只当是我店里杂役就是了。”
傅春竹见那盒子失笑:“娘子拿这么精致的盒子盛蜡烛,只怕别人要“买赎还珠”了。”
秦五娘笑:“只怕这匣子,还衬不上我店里蜡烛呢!”
夜里雪大,蝴蝶闪着金粉,带他们穿过一条条街巷。
四下寂静无人,秦五娘提着灯,路上遇见几个守夜的逻卒,看见他们,却也没多望一眼。
蝴蝶在一户人家前停下。
秦五娘先出了声:“这户人家姓金,做着打铁的营生,家里的冯婆子是个洗衣妇。”
傅春竹颌首。
院门不高,他悄悄翻身进去,落地还算轻巧,给门外秦五娘开了门。
秦五娘稍稍一愣:“读书人也干这种事吗?”
傅春竹只笑一声。
两人屏息跟上蝴蝶,见它停在人家杂物间的屋梁上。
蝶翅一闪一闪,看着就像梁上生了团火光。
梁上有一小阁,傅春竹攀上梯子一看,上面只有几堆柴禾。和散落的破木板。
角落,一堆木板倒是摆得齐整,他再细细看一眼,居然是具粗制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