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蒋家娘子哭哭啼啼,梳了红妆,要跟蒋秀才诀别,他着急一问,娘子这才道了实情。
蒋秀才才知,原来那钱不是好拿的,经此一遭害怕得紧。
再看市面上,没人认得那钱,便觉得是妖物,急于脱手。
傅春竹将银票递到两人面前:“我看了钱才知道,蒋秀才他们碰到的,必定不是妖怪,这明明白白是人间之物呐!”
江衡伸手接过,这沓银票,跟官府印的交子大不相类,上面金额巨大,是寻常十倍之值。
“这是界身才会用到的钱。”傅春竹跟两人解释,“所以我便到这儿来了。”
孟长河却奇怪:“你要回家,从蓟门桥过去就行。何必绕远路,去顺义坊?”
傅春竹笑得意味深长:“中秋良辰,孟大哥就不许我有点私事?”
所幸,江衡不关心这个。
他把银票收进怀里,跟孟长河道:“行了,咱们有钱去遇春楼了。”
傅春竹一愣,看这情况明白过来:“江大人,你可是官差。”
他提醒人,“就这么将证物私有了?”
孟长河却见怪不怪:“他向来如此作派,青臣习惯了就好。”
他笑了一声,“为大事者,不拘小节。”
傅春竹无奈,左右他也是要往界身去的,有钱开路也好。
他四周看了看,几步外高立一座牌坊。
上书:界身。
“那儿才算是真到了界身地界?”
孟长河点头:“界身,以身为界,能辨身份的,自然是手中钱帛。”
牌坊下,站着两名阍者,傅春竹到底惦记自己“证物”:“以江大人的本事,要进去也非难事,何必非要白白送人银子?”
孟长河道:“不从他那里买牌号,你进去了,里头货商不会拿你当人。交易买卖还另说,行走问路都没人搭理你。”
傅春竹挑眉:“孟大哥对界身这么熟悉,难不成,在里头也有商号?”
孟长河笑笑摇头:“我一个木匠,哪来这许多钱?只是一架《送子天王》屏风,叫里头一位官人买了去,得他赏识,邀我一叙而已。”
江蘅已跟阍者买了牌号,那牌号原来是金页子,上头文字歪歪扭扭,似鸟似鱼。
孟长河道:“虫鸟篆,写的就是‘界身’二字。为的就是怕人仿造。”
他叹口气,跟江蘅道,“行事如此谨慎,看来纵然去了遇春楼,我们也未必能轻易找到人。”
果然,三人找到遇春楼时,并无茶博士上前伺候。
他们是生面孔,界身只认砸钱的老主顾。
傅春竹看到里头光景,皱了下眉:“这遇春楼,好歹开在界身,怎么连外边正店都不如?来来往往这么多闲汉?”
他说的闲汉,倒也并非倚在门首无事可做的。
反倒上上下下,桌前桌后跑得勤,为真正来吃茶买货的贵人们跑些腿子,挣点家用。
旁边茶客答话:“要不怎么说是界身最次之地。不过也有一样好,此处多看看,说不定能捡到便宜,有些富贵人家落难了,不好出手的物件,都往这里头送。”
他手里转着虎魄扳指,看来已经捡着漏了。
江蘅捻出一张银票:“谁知道祝无贫在哪儿?”
立马有闲汉上前抢了银票:“我知道!晌午正在此地喝茶。”
江衡便问:“那他现在何处?”
那闲汉道:“官人,这是另外的价钱。”
江蘅啧了一声。
傅春竹失笑:“这里人都在包庇他呢。”
江蘅自然看得出来,便干脆将怀里银票一扬:“有谁看到他了,只管来领!”
傅春竹阻拦不得,暗自心疼,这钱能买下整座会仙楼了!
顿时人群涌动,不光闲汉,连里头客人都跑来抢银票。
唯有二楼一个茶博士,埋着头倒茶。
江衡翻身上楼,直接将人领子揪住:“满室银票都不抢,遇春楼的伙计倒是好修养,祝无贫在哪儿?”
那茶博士唯唯:“官爷在那儿,可不得行凶!界身自有界身的规矩。”
“规矩?”
江蘅掏出竹镊子,“我人还未进界身,便有人要杀我。如果这是你们的规矩,那我进来讨个公道还行?”
他把人提到栏杆外:“要么交出祝无贫,要么告诉我,谁是凶手?”
茶博士冷汗刚窜出来,孟长河在楼下喊:“清芜,放下他罢!我找到祝无贫了。”
傅春竹正在一旁举头看戏,闻言一愣,见孟长河盯着账房先生。
只一眼,他便也明白了,这算账的戏,未免做太足了。
区区一个账房,手边居然还放着一本《五经算术》。
傅春竹摇摇头:“杀鸡焉用牛刀。”
孟长河走过去,拨了一下人家手里算盘,重新划拉几下,算出一个数字来:“方才那桌客人吃的茶钱一共六吊。像你这种算法,遇春楼家底都要被你赔光了。”
那要离店的客人一听,斥了声:“聒噪!”
到底老老实实,将少的茶钱补上了。
账房先生——便是也祝无贫,叹一口气:“你们找我作什么?”
江蘅下了楼:“有事相求,请先生跟我走一趟。”
祝无贫道:“我金盆洗手多年了。”
江衡便也不多话,拿出博古架上一只铜壶,丢给傅春竹。
傅春竹接过来,跟人打了声招呼:“不才,鄙人曾在奉宸库当差。”
奉库乃太府寺下辖二十四司之一,网罗天下奇珍。
他仔细看了看,铜壶壶面河川走势奇巧,山峦堆雪,正是祝无贫手笔无疑。
傅春竹心下有数,便要了一盏茶,对着天光,叫人看铜壶腹中。
里头阴刻三字,祝无贫。
祝无贫推辞不得,无奈道:“行罢,我跟你们走一趟。”
末了又道一句,“这位公子既然识货,想必也知道我的价钱?”
傅春竹摸摸鼻子,去看江蘅。
江蘅警见门口的闲汉,弯腰伏身正打算溜走。
他右手一挥,用内力使出股劲风,楼里门窗忽然哐哐作响,一扇扇关上:“方才的银票都拿出来。”
底下人哇哇一片。
江蘅充耳不闻:“人是我们自己找到的,怎么,还要付你们工钱?”
……
傅春竹给自己斟了盏茶,“江大人今日,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他问孟长河,“孟大哥初见时,有没有被他吓到过?”
孟长河笑:“我见他第一面,便被他拖去了窑子。”
傅春竹眼睛一亮:“还有这等好事?”
孟长河摇头笑笑不理他。
那厢祝无贫收拾包袱去了,江蘅盯着他去处,提防好不容易找到的人一下子溜了。
旁边丙桌坐了个瞎子,穿身僧袍,却又戴着道冠,不知道是不是叫人捉弄了,滑稽得很。
“祝无贫答应的事不会食言,他技艺高超,所需的东西比旁人繁杂,收拾起来,自然要费一番时间。”
傅春竹见他生得一脸苦相,说话又气力不继,本不欲理他。
忽然,檐角风铃一响,江菽从窗外钻进来。
先朝傅春竹看了眼,又跟江蘅道:“苑娘说,不是她那儿的妖怪。故而,要么昨晚来的不是妖怪,要么那妖怪来头太大,她管不了。”
此话,倒是跟傅春竹推测的无差,只是惊讶道:“你怎么进来的?”
江菽也惊讶:“不是你跟我约了界身见?进来半天打听到什么没?”
傅春竹摇头,刚要说银票被他大哥克扣了,手上线索全无。
隔壁瞎子却不安宁,自己搭话:“我今日没开张,几位贵人既然来了,我就免费替你们算上一卦。”
江菽看那人,看打扮,一时分不清是佛是道。
瞎子却好像猜中他心思:“你管我是和尚还是道士,你只消知道,我能窥天命就行了。”
江菽好笑,将手伸过去:“那便有劳了。”
岂料,瞎子手搭上去,摸了半晌:“去去,你不是人!”
江菽气得跳脚:“你这瞎子怎么说话呢?!”
傅春竹噗嗤笑出声:“你进来没买牌号吧?”
他把怀里金页子给江菽看,“他们只认这个,没有金页子在界身便不算人。”
江菽了然,唾了一口,又伸手在瞎面前招呼:“可他不是瞎子吗?怎么知道我没有金子?”
“他捉弄你呢。”孟长河出了声,“有大门不走从窗户进,自然没有金子。”
瞎子哼唧两声默认。
江菽便把孟长河手腕拿住:“你再算算这个。”
瞎子便又给孟长河把脉:“可惜可惜。”
也不明说,往长河手心里,划了六个字。
有仙缘,无仙骨。
孟长河一愣,忽然一笑:“先生高明。”
江菽眉毛一挑:“这老东西说什么?”
瞎子又自顾自去摸傅春竹,奇道:“这位公子,倒是生得一副仙骨。”
几人俱是稀奇,又听瞎子道,“可惜,眷恋俗世久了,仙骨为之同化。”
他掏出一叠符篆,“每日一剂,加当归三钱,独活七两,烧成灰泡水喝,三月即可洗骨。看施主有缘,收你纹银二十罢了。”
这下,连傅春竹都给气乐了。
江菽嗤笑一声:“七两独活,怎么不加红豆三钱,莲子五分,煮粥当饭吃呢?”
瞎子充耳不闻,手刚要搭上江蘅,不料扑了个空。
江蘅耳边一直听着楼上动静,忽然道:“祝无贫跑了。”
他提刀就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