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玩意。”
道十二面色不愉,极认真地道,“他有神魂,能化形,是独立的。”
“谁问你这了!?”
任子期大爷素来没耐心跟人抠字眼,呵呵冷笑,“你到底是真在意一个称呼,还是借机找茬,掩饰自身?”
道十二脚步一顿,将昏迷的白腾换了个肩膀,重新拉上风帽,淡淡道:“兄台不同样有股子气撒不出来,故意找茬?孙姑娘说的对,合作贵在信任。兄台本事太大,在下不敢劳烦。”
任子期似乎挨了一闷棍,有种醍酮灌顶般的震惊。
那短短半刻钟的分崩离析,他果然还是在意的。
那么孙雁翎呢?
这么久了,将恨压进心底,容忍着他的臭脾气,是为什么?
即便刚刚狰狞的旧伤,翻出模糊的血肉,她依然选择给他留一线希望。
四人同行,各怀心思,谁又能独善其身?
就在这几乎分道扬镳的档口,孙雁翎倏地开口:“兄台这般有恃无恐,无非是觉得篆刻师欠你一条命,还会给你找新的合作者。”
“可你弟弟却未必等得起。今日我们到来,没准儿已经引起了对方的警觉,即便换了人,救人也只会更难,何况……”
她冷笑一声,“你觉得,我会给别人机会么?”
道十二沉默了,他有时候挺恨自己实力不够,处处受到压制。
他的确需要任子期的能力,可任子期的态度,委实令他难以接受。
任子期心底叹了口气,按说,孙雁翎行走江湖那么久,应当早学会了谨慎才对。
道十二来历不明,敌我难辨,瘴雾林又这般诡异。
孙雁翎仍继续合作,可见对凶市钥匙,她是势在必得。
任子期不禁想起她在北邙山对禅师说过的话:“小女子只是想进去讨个说法,绝不会危害人间。”
他漫不经心地想,带着他讨个说法,然后呢?
他是不是也成了敌对方?
……
“各取所需罢了,二位何必一定要知道我的本体?”道十二率先妥协,无奈叹息。
“佛家有个说法,地藏菩萨常居秽土,发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孙雁翎意味深长地点醒他,“可菩萨,之所以是菩萨,就是能人所不能。仙身堕于秽土,保持本心万般艰难,甚至会比土生土长的秽物更恶。”
道十二手指颤了颤,他终于明白,任子期为何针对他了。
“你本体分明是煌煌正气炼制而成,却沾了污浊秽气,还不是近些年才染上的。”
任子期瞥他一眼,“正常炼制的神兵,向来至刚至阳,但杀意也会伴随始终。正气浩然时,固然能压制,一旦本心失守……”
一旦本心失守,就是天地浩劫。
“身带秽气,我就该死么?活该被打压被怀疑?”道十二苦笑一声,抬眼望向任子期,“哪怕我什么都没做过?”
“对凡人婴儿动用神兵,你还觉得自己没受影响?”
孙雁翎毫不客气戳穿他的障目之叶,“天行有常,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身带秽气本身无错,错的是你无法持心守正,还不自知。”
犹如黄钟大吕,洗涤神魂。
道十二怔住了,连白腾滑落在地都没察觉。
他嘴唇反复开合,哽咽了下,无数污浊秽气,抽丝般从他身上逸出。
清悦钟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带着浩然正气。
“我,本来是,广成子炼制的一只铜铃。”
……
最难的是开口。
话既已出口,道十二越说越顺,“道长曾送弟子殷郊落魂钟,后来殷郊逆天而行,受犁锄之厄,道长睹物思人,就把落魂钟重新熔铸,添些材料,炼制了一十八只小铜铃,组成法阵。”
“我跟道十三最先开智,上百年如一日枯守法阵,挺没意思的。”
“然后你们就逃了?”白腾不知何时醒了,正坐地上抱着个巴掌大的小册子,奋笔疾书。
头也不抬地催促,“快说快说,然后呢?”
“不。”道十二神情苦涩,诸般说辞又哽在了喉中,他委实不知该如何往下说。
广成子自然发现了,这两个有别于其他的小铜铃,思忖着,选其一为阵眼重新布阵。
剩下一枚,就抹掉神智,以维持法阵平衡。
道十二很惊恐,一直以来,他都把道十三当弟弟看,二者只留其一,实在难以接受。
广成子挑挑选选好几天,对各项都不错的道十二很满意。
重新布阵那天,广成子把一十八枚铜铃拆解下来。
懵懂无知的道十三问道十二:“哥哥,道长要带咱们去玩么?来,咱们靠近点,免得分散了。”
就是这声“哥哥”,令道十二做了一个危险的决定。
九仙山桃源洞里,放了一盆秽土,是广成子下山除妖时,带回来要处理的。
道十二挣脱了束缚,弹跳着一头栽进了盆中——
污浊秽气无孔不入,嚣张地侵袭还不会防御的铜铃。
肉·眼可见的,那些古朴的暗金纹路,迅速蒙上阴翳,现出肮脏的污渍。
饶是广成子及时拎起它,也没办法阻止了。
不,其实是有法子的,只是要耗费七七四十九天,用无上法力祛除秽气。
然而,这个时间精力,都能重新炼制一枚铜铃了。
广成子惋惜地摇摇头,将道十二丢向熔炉。
烈火近在眼前,恐惧令他瑟瑟发抖,发出“叮叮当当”的颤音。
然而,想象中的灼烧并未到来。
就在烈火临体的一瞬,道十三也挣脱了束缚,狠狠撞飞了道十二!
兄弟俩先后坠地,撞击出清越的金石之音。
道十二愣了下。
求生的欲望,催逼着他施展还不纯熟的法术,拖上弟弟,跃下了九仙山。
广成子并没有去追,只是怔愣了会儿,叹息:“各有缘法。”
……
“舍生取义,兄台真乃大德之人!”
白腾摇头晃脑的唏嘘,却没迎来任何附和,反倒得了孙雁翎一记“你是不是智障”的眼神。
“故事不错,挺荡气回肠的。”任子期咂摸半天,干巴巴地评价,倏地不知该如何探究了。
若是假话还好。
若是真事,他俩这求根究底的行为,可就有点过了。
难怪,道十二会在七月和十月寻找新生儿。
他俩算是叛主,即便有机会转世,估摸也不会有什么好安排。
一时,场上寂静无声,只剩下白腾“沙沙”写字的声音。
偏这货是个不长脑子的,不停地追问:“然后呢?然后令弟就被漳雾林中的精怪抓住了么?你怎么丢下他跑了呢?你俩到这里作甚?”
这一叠声的提问,吵得孙雁翎脑仁疼。
她低头看了眼白腾记下的故事,踢他一脚:“写错啦!你要写隶书就好生写,怎么还夹杂着小篆?”
白腾脸色速变,忙不迭抹去,抓耳挠腮一会儿,到底没添上新字。
……
再次上路后,队伍没那么剑拔弩张了,却陷入了令人难耐的沉默,只听得白腾继续嘚啵嘚啵。
林子越走越暗,无数古木藤蔓遮天蔽日。
随时都有生着翅膀的娃娃冒出来,成人巴掌大,咯咯娇笑着,引来食人花和毒蛇。
两天一夜后,他们来到了道十三失踪的地方,林子的中心区域。
嶙峋峭壁下,一汪寒潭如镜,百草温驯地拱卫四周,却半点不敢逾越触碰,仿佛那是神之领域。
任子期陪孙雁翎去觅食,留下道十二,看着作死书生白腾。
林中处处凝翠残红,偶有一点磷火在夜色中飘荡,人面鸟发出类似杜鹃的哀鸣,声声催人归去。
任子期低头前行,有无数话想问孙雁翎,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问她当年是如何逃得一劫,他想问她是怎么得到的百兵谱,他想问她对抗整个凶市,有没有必胜的把握……
到最后,他更想知道的是,孙雁翎打算如何安置他。
可是,无论哪个问题,都是在触碰两人之间固有裂痕。
孙雁翎的内心,也并不像她表面那般平静。
婴啼草的刺激,打乱了她的全部计划,她本没打算,现在就把这些隔阂摆在两人面前。
数千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足以改变一个人了。
更何况,任子期甫一有了意识,就身遭困厄,而后被封于匣中,沉于水底。
再加上,兵器本就身带杀气,谁也说不清,他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性子。
孙雁翎甚至不晓得,自己放他出来对不对。
“孙雁翎。”
纠缠的藤蔓遮住了那点微弱月光,任子期倏地叫住她。
借着黑暗的掩饰,破釜沉舟般,问出了咀嚼干遍的问题,“于你而言,我算什么?”
复仇的工具?还是睹物思人的物件?
孙雁翎脚步一顿,继续向前,淡淡道:“长煊手中诞生的每一件神兵,都是他的孩子。”
“咯吱!”
任子期不慎将脚下枯枝碾成齑粉,激荡的风,自五脏六腑呼啸而过,将那些自怨自艾,悉数驱逐。
孩子么?
万籁俱寂中,他想起初见面时,孙雁翎说过的话:“你爹把你卖给我啦!他说谁能打开那口箱子,谁就是你的主人。”
他想过无数悲哀的答案,唯独这个他最想得到的,不敢去想。
或者说,他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去想。
原来,答案从最初就给他了,铸兵师从来都是承认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