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江蘅沉默半晌,末了才道:“大理寺卿沈朗,是司马大人的学生。”
孟长河恍然,司马光与王安石政见不合,两人素来形同水火。
官家怕是不信大理寺。
元宵节,王安石下马一事,赵顼原本不甚在意,虚虚应过。
不想,朝堂上那帮人却不给面子。
早朝时,就宰相究竟该宣德门前下马,还是宣德门中下马,吵得不可开交。
奏疏也上了一大堆,无非是说王相罔顾礼法,目无皇上,建议革职罢黜。
赵顼看着眼前堆成尺高的奏疏头疼,无奈之下,才唤江蘅过来,命他暗查此事。
“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这些人靠着金榜题名,出将入相,故而对礼法出奇地执着。
赵顼不免跟江蘅抱怨两句:“又来这一套,朕刚登基那会儿,王相是翰林侍讲学士。那帮家伙就王相是该站着,还是坐着给讲学,就讨论了一晌午。几年过去了,还是没长进!”
江蘅和胞弟江菽,自少年起,就是赵顼的护卫。
加上年岁相仿,故而,赵顼虽贵为天子,有时候怨气上来了,也会跟他面前发几声牢骚。
赵顼道:“还有更可气的。”
他拿起一份奏疏,“这里头有人说,王相是野狐狸精转世,专门来惑主的,他这是骂朕是纣王吗?”
他仿佛被气笑了,“此种卑劣手段都用上,真是枉为读书人!”
江蘅随意附和几句,劝他先喝口参汤,三更已过,外头露水都凝成霜了。
坊间流传,王相是野狐狸精,江蘅自然也有耳闻。
这种凭空生造的东西,他原本不打算跟皇上禀报,怕他闹心。
岂料,这些人居然还煞有介事,一板一眼地写在奏疏上了。
赵顼呷了口姜汤:“更头疼的是,上疏的人里,还真有几个秉直之士,可见此事绝不是空穴来风。你暗中查探一番,看是谁这般费尽心思,抹黑王相。”
……
那日,在禁中跟官家谈话的内容,江蘅捡两句紧要的,跟孟长河说了。
末了道:“此事皇城司已查出些眉目,谣言生起的地方,应该在鬼樊楼。故而,烦请你帮我们一探。”
银筝咦了一声:“鬼樊楼里,不是有皇城司暗卫吗?为什么还要我大哥去?”
孟长河也有此问。
江蘅道:“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说明此事传播颇广,绝非一人之力可以完成。”
“鬼樊楼有个叫宴平天的头目,手底下养了一批人,这事怕不是他授意的。我们不想打草惊蛇,故而得先派一人去探探。”
“宴平天戒心奇重,皇城司又个个习过武,气息步伐不较常人,所以才想请先生代劳。”
孟长河听这意思:“这么说,你们已经决定要我扮成谁了?”
江蘅点头:“有个叫屈闻的人,在馆堂教学。上月出门省亲突发恶疾。皇城司找到他时,那人已经下葬了。”
“此事还未传到鬼樊楼。再过两日,是宴平天差他述职的日子,你可借他的身份潜进去。”
孟长河忧心:“相貌不同,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江蘅道:“他们那群人,虽知汴梁城有同党,但是姓甚名谁,如何模样,一概不知,交头全凭黑话。所以你大可放心。”
他顿了顿,“再者,相貌未必不同。”
孟长河心道,这便是说,要替他改装易容了?
他又有疑惑:“你说皇城司找到他时,他已经下葬。那你们又如何得知他相貌的?”
难不成,掘了人家的墓?
江蘅道:“明日你自会知晓,你跟阿筝先做好准备。明日未时,去扶风街孙平脚店,那里自有人帮你易容。”
次日晌午刚过,孟长河按照江蘅交代,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小店。
店主人见到他,也不问话。
将他领至一间厢房,便着手给他易容。
孟长河规规矩矩躺好。
银筝见主人家在孟长河脸上修修画画,半天不见形容。
她便失了耐心,幽幽道:“随便捣鼓一下得了,不是说没人认得他吗?这胡须也太邋遍,还有眼角这疤,又不起眼,贴它作什么?”
店主人道:“这可不行,他们虽凭黑话认人,若是不巧,真有相识的怎么办?必须得照画像来。”
孟长河眼角警见那纸张有些年头,便问这画像是从哪儿找来的?
店主人道:“屈闻中过进士,吏部给了个小官当,江大人跟他们讨了官籍簿子。”
孟长河不期还有这一层,轻轻哦了一声。
国朝官员入籍,吏部不光记他生平来历,还会画下画像,详叙五官如何。
为的是防兵荒马乱之年,有歹人冒充。
店主人替他易容之后,取出一份信件交与他:“你这模样,今日是回不去了,就先在这里歇下。鬼樊楼不比别处,为防露陷,你得把这个人生平记清楚。”
孟长河接过。
店主人不放心,又跟他交代两句:“闻说那鬼樊楼头目,神出鬼没,鲜有人见过他面容。记住,一旦确定宴平天是何人,记下他相貌就回来,不要过多耽搁。后面是抓人,是继续监视,我们自己来。”
孟长河应下了,心里头有些不解:“一个位极人臣,一个是鬼樊楼头目。这两人原本风马牛不相及,他为何要抹黑相爷?”
店主人摇头:“等查清那头目什么来路,大约就明了。”
这样又过了一日,店主人却也不急。
等到日落扶桑了,才招呼小二,让他送孟长河和银筝,去鬼樊楼。
三人来到蔡河尽头,渡过营蒲湾。
小二问孟长河:“会游泳吗?”
孟长河住在江水边上,自然是会的。
银筝听话,自觉变成小蛇,缠在孟长河腕上。
小二见了,却也不惊奇,朝他点点头,说了句“跟上”,就一个猛扎,钻进水里去了。
两人在水里不知行了多久,终于脚踩到实地,到了鬼樊楼。
孟长河这才知,鬼樊楼入口众多,并不止南熏门外那一处。
小二跟孟长河交待了几句,就离开了。
银筝却仍是懒洋洋藏在孟长河袖子里,也不变回来,似是不太想在这鬼地方露面。
孟长河三年前来过此处,故地重游,却并没有多少亲切感,反觉这里又有诸多变化。
他记住小二跟他说的话,行行重行行,穿过几条深深长长的巷子,走到尽头。
抬眼终于看到一栋楼,悬空凿在壁上。
孟长河走近,见中间隔了条深壑,石子落下去不见回声。
他正对着天堑发着愁,那边却有人问话了。
孟长河高声回应报了名号。
那边安静了半晌,不多时,一架铁链桥放了下来。
孟长河扶着锁链过了桥。
见楼里出来个人,肩上扛着个旗子,上书“如神见”,看模样是个算命先生。
他朝孟长河上下打量一眼,也不问话,直接转身让人跟上。
两人走着路,旁边突然跳出一个人,那人只生了个脑袋,跳到身边跟他讨食。
孟长河冷不丁被吓一跳。
算命的倒是见惯不怪,一脚把他踹远了,跟孟长河道:“瓦瓮成的精,只修成个大脑袋,除了吃什么都不会,投奔老大,被赶出来了。”
孟长河回头要细看。
算命的拉住他:“别东张西望,在这楼里,不关你的事别管。”
屈闻这人,似乎很得宴平天信任,算命的把他名号一报,沿路人听了,无不恭谨。
孟长河还以为,马上就能见到宴平天了,没成想,倒是平白被晾了两日。
算命的告诉他,老大没空,让他候着等传唤。
这样呆了两日,算命的又上门请他喝酒,两人喝着,这人忽然说介绍个人给他认识。
孟长河福至心灵,思忖,来人怕是跟屈闻有些交情。
他举杯的手稍稍顿了顿,暗想,看来不是宴平天没空见他。
而是这楼里人,还未相信他的身份。
算命的道:“此人也是个进士,还是你同年,叫魏光,屈先生可有印象?”
孟长河思索了一番,还好皇城司资料备得详尽。
他假意咦了一下:“我只认得一个叫魏央的。”
算命的哈哈笑:“那是我记错了,是叫魏央。”
孟长河也跟着他笑,两人各怀心思地笑了一阵。
那个叫魏央的来了,孟长河一见来人,惊了一下,这人居然真是他旧识。
来人是钱英,江宁人氏,跟孟长河是多年好友。
两人见面,俱是一愣。
孟长河只恍惚了一会儿,立马上前,扶过钱英手臂,眼底欣喜却不是装的:“还真是魏兄!几年未见,魏兄近来可好?”
钱英见孟长河同他一样,易了装改了容,立马也明白了他的处境。
孟长河悄悄在他手心里划了几笔。
钱英心领神会:“混混度日而已,幸得老大收留。能在这里碰见屈兄,魏某也很意外。”
算命的见这两人当真认识,便大笑说缘分如此,让钱英先领着孟长河,出去逛了。
孟长河觑得空,私下问钱英,怎么会在这儿。
钱英道:“我去年离开江宁,也想学你上汴梁走走,怕路上遭遇不测,便一直跟在魏央商队后头。”
“岂料,还是被山匪遇上了,魏央拼死救了我一命。我便假借他的身份,来到鬼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