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船很大,底舱的底下还有十三个水密隔舱。
魏呈诲被人塞进其间一个隔舱里,塞好后,用“续弦胶”封上。
续弦胶,顾名思义,连弓弦都能续上,封好隔舱后,自然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要不是昆仑奴嗅觉灵敏,此人还不知要藏到何时?
一个活人,在隔舱呆了十来天,其间吃喝拉撒都在里面,一打开便恶臭难闻。
李秋潭顾不得这些,他站在舱边,问魏呈诲:“说罢,谁领你上船的?”
魏呈诲眼睛还没适应光明,他朝声音相反的地方躲:“我……我不知道!我一醒来,就在这黑屋子里了。”
李秋潭回身问众人,“是谁把他带上来的?”
久久无人回应,忽然船舱上头有声音传来,“是我!”
一个白衣年轻人站在楼梯口,也不往下走:“鄙人祁慎微,这位老兄,海船刚开的时候,一直在附近徘徊,我见他很想上来的样子,想是付不起银子,便顺手帮他忙了!”
李秋潭道:“那你为何要把他藏起来?”
祁慎微轻轻一笑:“舅父眼里,连我都是个吃白食的,更何況再多一人?”
纲首闻言,白他一眼。
李福这时候打圆场:“既然这样,便不用再藏了。魏呈诲出海经验丰富,我们大人刚好想带他上船呢!”
……
如此又安稳行了几日。
进了外洋后,衙役水土不服,死了两个,舟师拿席子将人一卷,扔进了海里。
李秋潭心里愧疚,却也无力阻拦。
船上死人,不及时处理的话,很容易引发疫病。
只是没过两天,负责指路的师长,突发暴疾也死了,这样一来,船上就没有人引航了。
李秋潭忧心忡忡,在海上,他只能凭星象辨别方向。
可天气总有晦暝,而且夜航触礁风险未免太大。
魏呈诲自脱离底舱后,仍闭口不言海事。
李秋潭理解海上人忌讳,倒也不逼他。
而今紧要关头,魏呈诲终于肯出面了。
他跟李秋潭道:“大人不必忧虑,我往来海上多年,嗅一把淤泥,便知此地是何处,绝不会迷了方向。”
李秋潭对他还算信任。
魏呈诲腹中愈来愈大,行走不便,李秋潭便让两个衙役,将他抬去甲板。
倒是纲首,看魏呈诲认真嗅着海泥,长长啧了一声:“这本事,我十五年没见人用过咯!”
白天,魏呈诲靠船锚带上来的淤泥引路。
夜晚。李秋潭对着航海图编画图。
这样不知又行了多少时日,李秋潭计算着,大概五日后,就可以到云丘了。
可他到底太过乐观。
这天傍晚,风平浪静,云霞垂坠入海。
海面可对影自照,只偶尔荡两圈商船带起的弧纹。
舟师抛锚下水,过了半晌提起来,钩子里居然洁净没有淤泥。
几个舟师面面相觑,重又试了一次,这次好像触到了什么东西,提不上来。
阿六喊道:“鬼奴,下水看看!”
昆仑奴扑通下水,潜进水底一看,底下居然完完整整沉了十几艘大船!
更为惊奇的是,船上水密隔舱都完好无损,这只能说明,几乎是霎时,大船就被风浪打下去了。
纲首震惊,急得上下吼:“快走!快走!咱们到了海神地盘了!”
说话间,巨浪滔天,李秋潭还未明白发生什么,他听到喧闹声,披着轻裘走出去。
商船晃动了一下,眼前平静的海面,似乎整个飞升入天,巨大的水墙,伫在李秋潭面前。
他仿佛一下子失聪了,又突然所有声音涌上来。
阿吉李福,还有很多人,焦急地喊他名字。
而李秋潭什么都顾不了了,水墙朝他压过来。
李秋潭朝水里看了一眼,甚至还有时间想:“原来刘成骨头上的孔洞,是这个东西咬的。”
……
一船人跟巨浪搏斗,终于还是逃不过槽倾楫摧的命运。
纲首十分有眼力见,几乎是立即弃了大船逃跑。
他跟两个衙役,还有那个姑娘,缩在小船上漂流。
也不知过了多久,搁浅到一个小岛上。
劫后余生的人,谁都没有力气动。
又过了两天,李福阿吉,还有几个舟师,也飘到这座岛上来了。
阿吉把岛上人点了个遍。
七个舟师,两个衙役,自己,李福和纲首,连魏呈诲都被昆仑奴拖上来了,却怎么都找不到李秋潭。
阿吉眼见就要大哭。
纲首倒是镇定,安慰道:“现在给你家大人哭丧还早了点儿,我那便宜外甥,不也没影儿嘛。”
……
李秋潭醒来,发现海船不见了,身边只自己一人。
漫天海水正在头顶,一圈圈荡开波纹,他试着动了一下,清凌凌一声响,身下是星辰汇成的河。
李秋潭撑起身子,揉揉额角:“旧闻天河与海通。”
他自语道,“难不成,我到了天河?”
身后有人说话:“要说大人也真是运气好,我在海上十几年,头一次摸到这地方,大人方才出海,便侥幸到这儿了。”
祁慎微坐到他对面,施施然道,“这里不是天河,是轩辕国。住在这里不死不伤,修习个千百年,便能上昆仑做神仙了。”
李秋潭惊讶。
祁慎微往后一仰,枕在星河里:“怎样?大人同我待在这里,辞了人间富贵,上九天做神仙如何?”
李秋潭看他一眼,忽然起身抖抖袍袖:“你还是一个人等吧,说不定要不了百年,天上神仙一死,你就能补缺了。”
祁慎微蹙眉:“乱说!神仙怎么会死?”
李秋潭不看他:“李长吉诗云,‘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神仙如何不会死?”
祁慎微一愣,忽然就笑了,扑哧一声,笑得越发大声:“你这人,倒是有点意思!”
李秋潭并不看他。
祁慎微道:“算了,不耍你了。”
他递过来一样东西,“你被海蛇咬了,看到的都是幻觉。这是悬肠草的果实,吃下便好了。”
李秋潭未加思索,接过东西便吃了下去,不忘跟人道个谢。
待他再睁开眼,身边的人已变成阿吉了。
……
“大人你可算醒了!”
阿吉脸上泪痕未干,“祁公子背你回来的,他说你中了毒,我还怕你醒不过来了。”
祁慎微闻言笑笑,手里拿着不知道什么肉在嚼。
李秋潭知道,八成是海蛇。
它只有犬齿有毒,头部坚硬,直冲过来能刺穿人的身体。
李秋潭暗叹,自己还算幸运,只被它咬了一口,否则。下场恐怕连刘成还不如。
李秋潭左右看了一圈,发现这趟下来,又死了十来个舟师两个衙役。
他没看到魏呈诲,方才阿吉说他没死,便吩咐道:“快把他找出来。”
他们遍地搜寻,终于在岛上海神祠里。找到了魏呈诲。
李福先发现的他。
却见他跪在神像前,喃喃自语,往怀里一直掏出什么东西。
李秋潭也找了过来,走近一看,见他一节一节往外掏的,居然全是自己的肠子!
饶是审案多年,李秋潭还是被吓得退了一步,待回过神,他扑上去,紧紧困住魏呈诲的双手。
魏呈诲此时心性大变,力气突涨,发狂似的推操李秋潭,嘴里一直朝向神像念叨:“还给你,通通还给你!”
李秋潭高声喊人帮忙,门外进来几个舟师,却是上前拉住他。
纲首跟李秋潭道:“没用了,他这是吃了筛草,忘记还了。”
李秋潭一愣。
纲首道:“筛草,我们也叫它自然谷,不知何人所植,在海中一片片地长。渔民来往可以吃它,但是吃完了,一定要去岛上海神庙焚香拜谢,否则,就会被海神索命了。”
此时,魏呈诲已经不挣扎了。
李秋潭仍紧紧箍着他,过了许久才卸了力气,知道他已经死了。
李秋潭望着魏呈诲尸体,心里既悲愤又愧炸,“我此次出海,本就是为调查海事。而今,明明云丘近在咫尺,他却生生死在我的眼前……”
阿吉上前劝他:“大人,此事不怪你,咱们把他埋了吧,早点让人入土为安。”
李秋潭没有回他话,而是问纲首:“你从开始便知,魏呈诲腹中鼓胀,是吃筛草所致?”
纲首怔了下:“大人,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筛草只是传闻中有,我行海上十几年都没见过。要不是亲眼见到魏呈诲死,我也不信那是真的!”
李秋潭似乎冷静了些:“那你之前,也从未见过魏呈诲,是么?”
纲首一惊,“……大人何出此言?”
李秋潭又问他:“你叫孙立对吧?那你认识一个叫钱德建的人吗?”
纲首出了一身冷汗。
阿吉不解,“钱德建?谁呀?大人你没跟我说过啊?”
“德建名立。”祁慎微在门口吃吃地笑,“我就说吧舅父,你这名字总有一天会被人认出来的。”
李秋潭道:“钱德建这个名字,我是在魏呈诲十五年前的海船报关单上看到的。”
“海上舟师众多,又过了这么些年,他认不出你很正常。但是,你好像对此非常遗感。”
李秋潭说,“魏呈诲嗅海泥时,你说了一句话。”
——这本事,我十五年没见人用过咯!
纲首咬着牙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