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河推测,应该是公主府里的人。
公主久病,症状莫名。
看来,他在昨日那年轻人眼里,还是落下嫌疑了。
少女瞧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又缠着树干,绕到香樟树上睡觉去了。
少女叫银筝,是条银环蛇。
孟长河来汴梁的路上遇上了她,正巧碰上她蜕皮。
孟长河怕吓到路人,便撑开伞,替她挡了去。
不料,这少女却就此缠上他了,沿路一直跟着,现在整日睡在他家房梁上。
……
开封府不出半日,就查清了孟泽的来历。
陈审看了,并未觉此人有何嫌疑,反倒是这个人的生平,令他感兴趣。
孟泽,字长河,幼年父母早逝。
嘉佑年间,文章喻满江宁,却因祖母过世,而未参加春闱。
陈审替他可惜,便连着他生平一起细细写了份奏疏,呈给皇上。
赵顼接到奏疏,眉头轻蹙,倏而又展开了,笑着对王安石道:“卿说对了,这孟泽是个人才,连开封府尹都替他讨功名呢!”
王安石颌首:“可惜,此人只参加发解试,未知策论如何,不然或可为新政所用。”
他提到新政,却听皇上叹了一声。
治平四年,赵顼新即帝位。
彼时,国库亏空,军事薄弱,官员冗杂。
年轻帝王便想大刀阔斧,施行新政。
自熙宁二年,推行至今,已有一年多时间。
新政行来,举步维艰,朝廷反对之声迭起,连两宫太后也不能理解。
赵顼昨日批完奏折,去给两宫问安,不想,照例因青苗一事,被两位娘娘训了。
罢常平法,行青苗法,赵顼不觉得是坏事。
他受了训,问候了几句,不免身心俱疲,就要回宫休息。
不想,皇太后却喊住他:“阿浅的病,老身让官家去探望,如何了?”
赵顼回道:“回娘娘,儿臣前几日看过了,已派了太医日夜照料。娘娘大可放心。”
太后却说:“阿浅病了这些时日,官家就派几个太医,寻到病根了吗?什么时候能好?会不会是些小人作祟?”
“官家就知道整日跟王安石谈论新政,你把青苗的心思,放一点在你妹妹身上可好?”
赵顼知道娘娘这是迁怒,他叹了口气:“儿臣知道了。儿臣已吩咐陈审,全力彻查此事。”
……
陈审此时端坐开封府,堂下却跪着孟长河。
孟长河刚把新做好的画框,送去绿柳街,回来却大吃一惊。
京城万物皆贵,他租赁的地方叫延庆里,原本是个僻静之所,周围并无几户人家。
不巧夏收时节,麦梗高堆过人,不知哪里火星一起,趁着风势一吹,这片住户,便都遭了殃。
孟长河头疼的不是这个,而是几间烧焦的房屋中,唯有他那间,完好无损。
他回去时,门环还有点烫。
拿袖子裹着推开门,看到银筝盘桓在屋梁上,一脸得意。
孟长河的心里,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前面嫌疑还没撇清,这下更难跟官府解释了。
果不其然,下午,孟长河就被请到了开封府。
陈审直截了当地问他,周围几家住户,为何就他的房子未被烧毁?
孟长河恭谨道:“草民赁屋而居,房屋为何无恙,着实不清楚。大人不信,可派人去我屋里搜查。”
“草民初来汴梁,遇上这等怪事,也着实惊骇,还望大人彻查清楚,让草民安心。”
陈审重新审视着这个年轻人,哼了一句:“反倒你有理了。”
陈审跟那些金榜题名、一直出将入相的官员不同。
他是因地方上政绩突出,被调到京城权知开封府的。
他心里虽生疑,但在没有实证之前,不会妄下判断。
只叫人把孟长河暂时收监,听候差遣,另一边再派了人去延庆里查探。
……
孟长河在牢房里只待了一宿。
隔天一早,衙役就把孟长河领出来了,说有人来探望,居然还备了凉水让他洗脸。
孟长河在汴梁,并无亲友,心里虽对来人有了猜测,看到那个身影时,还是有点意外。
孟长河被衙役领到公堂。
他走到那人跟前,跪下行礼:“草民参见陛下。”
这下,反倒换赵顼意外了。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便衣,低头顾了下自身,问孟长河:“你是何时认出朕的?”
孟长河道:“草民进出公主府几次,闲话听了一些,知道驸马爷并无堂兄。何况,公主生病,自家夫君不操心,却让堂兄来管,难免让人生疑。”
赵顼让他平身:“仅是如此?”
孟长河便只好招了:“上元节灯会上,见过官家一面。那天在公主府水榭上,开始没认出来,后来便想起来了。”
上元节规矩,官家与民同乐。
故而,国朝历任帝王,都会在宣德楼前,观赏灯火百戏,也让百姓瞻仰圣容。
赵顼没料到这一层,他轻笑一声:“看来是朕大意了。”
又让人把延庆里火灾案卷,递给孟长河,“那么这个,你又作何解释?朕给你一刻钟,慢慢想。”
孟长河接过来,揉了揉额头。
案卷上一一列出了孟长河赁居东家,赁居年月,街坊乡邻,起火原因……
可翻到底也未说明,为何独独他那屋子未曾着火。
昨日公堂上,他把难题抛给陈审,官家而今又抛回他这儿了。
孟长河思忖了一会儿,倒不是想继续隐瞒,只想,若是全盘交代,不知官家肯信几分?
一刻钟未到,孟长河敛目叹了口气,问赵顼:“官家相信这世上有妖吗?”
他问完,心里有点侧侧。
却听赵顼反问他:“你目能视妖?”
看来是信了,孟长河心里踏实一些。
他点点头:“草民幼年大病一场,醒来不知何故,目能视妖。”
“公主生病一事,确实诡谲。官家国事操劳,若是放心,可将此事交予草民。若真有妖邪,草民大约能替官家查明。”
赵顼此来,便是等这句话。
身为帝王,难能事事兼顾,娘娘又整日挂碍妹妹病情。
思及此,他便解下腰间玉佩,递与孟长河:“此物如朕亲临,公主一事有劳了。”
孟长河接过,低头叩谢。
……
次日一早,孟长河又拜访公主府,这回,身边多了个绀碧色衣衫的少女。
丫鬟好奇:“先生今日怎么不是一个人来了?”
孟长河笑了一下,不作解释,把圣上玉佩交与姑娘看,说是奉官家旨意,前来探病的。
吓得她立马敛了神色,领着两人去见公主。
孟长河以前只在前厅停留,不知公主府邸,原来如此之大。
廊腰缦回,绕着太湖石堆成的假山,行了很长时间,丫鬟才终于在一处园圆前停下。
她悄声跟孟长河道:“此处僻静,公主现下在此歇养。”
他们等了一会儿,圆囿里头有侍女过来。
孟长河见两人小声交流了几句,听不仔细,大约是官家派来的字眼。
不一会儿,领路丫鬟便回去了,园囿里的姑娘,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还是领人进了园里。
孟长河不方便进公主闺房,便在外头紫藤花廊下候着。
他从袖子里掏出只戴胜鸟,递给银筝,跟侍女解释说,拿去给公主解闷。
银筝伸出指尖接过,朝他眨眨眼,便跟侍女走进屋里。
七月流火,院里起了些许凉风,满架紫藤萝迎风招展,孟长河却无心欣赏,心思只放在屋内。
银筝进了屋里,就开始东看看西嗅嗅,丫鬟怪她没规矩,要上前制止。
少女却似后背长了眼睛,立马转过身来,笑嘻嘻走到公主床前,递给她一只鸟儿。
孟长河候的时间不长,不多时,就见银筝脚下一旋,轻快地走了出来。
朝他一笑,临出门,瞟了公主床上枕头一眼。
孟长河隔得远看不清,佯作不经意走近,透过屏风,好像看到了一只婴儿形状的瓷枕。
侍女送两人出来,直到出了园门。
孟长河才开口:“恕在下冒昧,可否告知,公主床上那只瓷枕的来历?”
丫鬟还在怪银筝没规矩,语气里,藏了几丝不快:“先生为何要问这个?那枕头是驸马特意寻来的。公主年前滑了一个孩子,心绪不宁,附马爷寻来这只瓷枕,给公主定心。”
孟长河问:“是何时寻来的,姑娘可还记得?”
丫鬟想了一下:“好像是上月里吧?对,上月十三,先生来府里送菩萨像的隔天,驸马爷就送了公主这个枕头。”
这倒是巧了。
孟长河来府里几次,都没有见到驸马,可是打听人家夫妻关系,未免唐突。
幸而,银筝懂他心思:“那个什么驸马爷的,为什么不在府上啊?公主病成这个样子,也不见他在床边守着。”
丫鬟睥了她一眼:“莫要胡说,驸马跟公主关系好着呢,公主滑胎之后,驸马为了哄她开心,试了好多小法子。”
“这回公主病了,附马爷到处问医求药,故而府上常不见人。”
孟长河替银筝赔了罪,跟丫鬟道:“有劳姑娘,烦请姑娘提醒公主一下,那只鸟儿,请她务必不要离身。”
丫鬟奇道:“那鸟儿,难不成有什么神通?”
孟长河一笑:“神通倒是没有。不过,公主不是一心求子吗?那是只送子鸟。”
实则,是来庇护公主的,这话他藏了没说。
丫鬟了然,又替公主谢过孟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