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氏愣住,没想到王睿之会说出这种话来。
以之前在镇北侯府两个多月的相处看来,王睿之虽然表面谦和儒雅,但内心极其桀骜清高,绝不不会轻易开口求人,更不会无端给人添麻烦。
南宫呈护送的两百万石粮食,是明确送给朝廷的。
任何州郡即便再困难,也不能打朝廷的主意。
也许,灾情的影响,早已超越了刀氏的想象。
刀氏隐隐觉得王睿之能低下头,提出这般“不合理”的要求,与昨夜的事有关。
便问,“昨夜西城怎么了?”
王睿之面色看起来是镇定的,但衣领后的喉结,却不受控制地滚了滚。
那般凄惨混乱的场面,怎么能跟一个妇道人家说?
况且,是刀氏这样自幼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女人。
这一刻,王睿之有种奇怪的坚持——
世道已经这么苦了,难得有个这样世俗眼中没吃过苦的女人,刀氏象征了一种美好,他想替她隔绝那些不堪入目的苦难,让她一直保持这种花好月好的状态。
他挤出一丝笑意,“没什么,只是灾民太多,食不果腹,四周的州郡借遍了,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江没有余粮,我才打起你们的主意。”
刀氏看出他笑得勉强,没有追问,“我去问问隐王爷,但成功率不高,这是朝廷要的粮食,漫说十万石,就是少一石,也不好交代……”
看得出王睿之其实也没抱多大希望,刀氏心里蛮难过,又安慰道,“不过,朝廷把这些粮食要去,定也是打算统一分配给各灾区的,再坚持坚持,赈灾粮就下来了。”
王睿之舔了舔干涸的唇,“嗯。”
坚持?
城中每时每刻都有人被饿死,上一刻还走在路上好端端的人,下一刻就栽倒在地再也起不来,最令人心痛的是,只要一碗粥汤,就能把人救回来,可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流逝掉。
至于昨夜的暴动,是因为一户人家实在饿得忍受不了,竟然把女儿煮了准备全家分食!
只是饥饿久了的人,嗅觉都十分灵敏,他们还没开吃,街坊邻居就闻到肉香,以为这家人从哪里弄到了食物,纷纷聚集到门口,想讨一口,发现真相后,悲愤交加,将煮食孩子的父母给捉拿起来,要烧死以解民愤。
可那对父母的哭诉,却让灾民们下不了手。
他们辩解说,是女儿主动要求这么做的。
原来这家的女儿本就有缺陷,生下来就缺了一条腿没有自理能力,太平年间一家人没有嫌弃她,好吃好喝地养活着,现在的情况,好手好脚的人都难以存活,更别说养着这样一个一点价值都没有还要拖累家人的女儿了。
他们也是为了活命。
最后,那个母亲哭得悲痛欲绝,“女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实在是不忍心下嘴,家里其他人也做不到,煮都已经煮了,不能浪费,街坊们要是不嫌弃,就把肉分了吧。”
而原本义愤填膺要烧死夫妇俩的街坊们,得到这样的邀请后,先是沉默。
沉默后,再也克制不住内心对食物的渴望,上前一窝蜂将那锅肉汤给分了。
折骨为炊,易子而食!
百姓们真的一刻都坚持不了了!
刀氏见王睿之情绪低落又疲倦不堪,没有再多言,“李莽兄弟,送你家郡守去歇着吧。”
护粮队还要在城内补给一些物资,南宫呈便定在下午启程,刀氏见到他的时候,他看起来不比王睿之气色好到哪里去,因为他也听说了昨夜西城发生的事。
只要是个有良知的人,没人听了会不触动。
他怕王睿之的人会多嘴把这事告诉刀氏吓到她,还试探了刀氏几句,见刀氏支支吾吾的,顿时冒起火来,这王睿之瞧着还算稳重,怎么会把这么残酷的事告诉一个妇人?!
没想到刀氏接下来只是告诉他王睿之想借粮。
他又观察了一会,确定刀氏不知此事,才放下心来,但借粮的事,不出刀氏预料,二话不说就拒绝了。
刀氏也能理解,今年这灾情,实在太惨了,整个大夏,就没几个州郡幸免。
这一路走过来,哪哪儿都是灾民,哪哪儿都缺粮。
德州的凄凉,其他州郡也在上演。
南宫呈既然接受了燕王的委托,就要将两百万石粮食毫发无损地送到京城,否则,担责的人,是燕王。
但她也不忍心王睿之陷于无助的境地,想来想去,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她找到德州城内的汇通钱庄,表明身份后,钱庄掌柜的热情地接待了她。
刀氏提出让钱庄以她的名义拿出十万两银子,在她离开后,交给王睿之,让他赈灾,她会写信回燕城,让人用自己的资产补上这十万两。
办好此事,已是正午。
刀氏赶回官邸内,王睿之已然让人准好送别宴,说是送别宴,还是几碗稀粥和一盘窝窝头。
南宫呈忙着清点粮食没有来,只派人等在外头,只等刀氏吃完,就接她们一起上路。
巧巧今早起得晚,刀氏怕外头乱也没带她出去,冰月半晌午才喂她吃了两个素包子,这会儿根本不饿,便跟两个丫头在外头玩耍。
饭桌上,只有刀氏和王睿之两人,气氛莫名有些尴尬。
王睿之打破宁静,“此去京城还有十来天的路程,你带着巧巧,万事小心。”
刀氏点头,“姑……大人也要保重身体,您是这一城百姓的定心针,身体万一垮了,百姓们就更没盼头了。”
王睿之知道她是在提醒自己照顾好自己,心头微微发热。
他的妻子周诗琼,每每托人捎信来,不是抱怨婆婆妯娌欺负她,就是问他几时回去,却是从未关心过他在这边过得如何。
王睿之知道这种比较毫无意义,可他控制不住内心的想法,只能控制自己的表现。
他故作镇定而寻常,“你也是,到了京城,记得来封信报个平安。”
“一定。”刀氏莞尔一笑。
她不知道,自己这一笑,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在之后大半年艰难的赈灾时光中,给了王睿之无与伦比的安慰,让他在无数次临近崩溃的边缘重拾勇气。
“啊哟!有蛇!”
两人正在话别,却听到院子里的冰月尖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