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李春平2023-06-28 09:154,054

  

  辞旧迎新的热闹气氛还紧紧包裹着上海滩的时候,王主任就迎来了新年新春的第一遭倒霉事。他病重的妻子被送到上海来了。春运空前紧张。人的世界组成了万水千山。卧铺没法弄到,机票也特紧,都被关系户挤占得一干二净了。只有硬坐。病人像稍大些的行李物品一样,在人山人海中抱上抱下挤来挤去。他妻子又胖,连上厠所都要背着扶着。车到郑州时就要撒的尿,一直憋到苏州才完成。结果造成了大量的跑冒滴漏。他夫人羞辱难当,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有什么办法。

  大年初一,王主任一上班就向菩萨叩了头。在单位顶礼膜拜之后,还专程到城隍庙走了一遭。按说,城隍庙的菩萨的级别在上海算是最高的,也最具有权威性。他叩头的主要目的并非求得财源茂盛而是乞求保佑妻子身体健康。实际上他把自己搁到了一边。妻子健康了就是他最大的福气。我怀疑是不是他走的路线不对,把小菩萨放在前面,大菩萨就会觉得没把它放在眼里,就会多心。或者是小菩萨跟大菩萨闹矛盾了,他妻子就成了牺牲品。这跟当今求人办事很相似,路线走得不对,效果就适得其反,导致该办成的事办不成。如果说神灵也染上了人间的不正之风,那就没办法了。

  这天是正月初五早晨。刘山上班还没进门电话就响起来了。电话是从火车站打来的,说王主任夫人到沪,速去接。这个消息,对于正月初五这个日子来说,实在令人震惊而扫兴。如果在大年三十以前遇上这等事情心情就会平稳一些。端端是正月初五。新年的时光才过五天。它像一块铺天盖地的乌云突如其来,把一切欢乐气氛一扫而光。我们赶到车站时,她正躺在广场上呻吟,身上盖着黑呢大衣。旁边站着一男一女两个护送者。他们之所以不下车后直接把病人送到浦东来,是因为害怕惹上麻烦,脱不开身。王主任感到伤心而又气愤。妻子在统计局工作,手术之后一直坚持上班,后来病重了,就由单位派人伺候。原想春节之后再送到上海的,随着病情的严重,拖下去怕出人命,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说不清。再说,你老王在大上海的花花世界闯天下,把妻子推给单位,过年也不回,谁欠你的,谁该伺候?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外人。即使是以救死扶伤为职业的医务人员,也有不耐烦的时候。春节前,妻子的单位也跟王主任联系过。王主任求爹爹告奶奶地说,春节工地不放假,实在走不开。对方就有些生气。自己的老婆病了,你不管谁管?你就是有天大的事,就是要造一个万里长城,也要考虑到病人的死活。这就不能怪单位不近情理。趁病人还在呼吸的时候交给你本人,总算是一个交待。两个护送者大致谈了一下情况,诉说了旅途的艰辛之后,说,这就交给你了。转身就消失在车站的茫茫人海中。他们如同刚刚作案的凶犯,唯恐走不掉似的。原来准备好好款待他们的,我和刘山寻遍车站也找不见人。

  大家都是出门人,一人有事大家有事。病人的到来,给所有人的脸上罩上了一层阴影。好在她是东方医院的老客户,不费周折就住进医院了。王主任事到临头也不像个主任了。他只晓得守着病人长一声短一声地问这问那,还说了些表示深刻歉疚的伤感词语,仿佛自己就是一个罪人。我们等着王主任的安排,可他完全没有了主张。那就只好由我这个办公室主任代行其事。我指定黄小苗负责暂时护理,上下左右跑腿的事由刘山去干。反正他俩谁也离不开谁,就让他们到医院眉来眼去吧。爱情出毛病了也正好在医院就地处置。

  看到病人不死不活的样子,当时我就有种预感,护理这位病人绝不是件短时间的事情,由单位上的在职人员护理也绝非长久之计。我回单位后,就和方经理、秦会平商量,决定由公司出面招聘一个护理人员。护理病人是件特殊而又辛苦的工作,待遇自然要高些。这才是万全之策。否则没有办法来保证我单位的长治久安,甚至无法维持正常的工作生活秩序。我们把这个意见向王主任汇报。他说专人护理是必要的,可工资还是由他个人支付。方经理说,单位又不是付不起这点钱,用得着你个人付吗?两人争了一会儿,后来还是按方经理的意见办。

  从正月初五开始,王主任就是一副忧伤的表情。他本来平时很少笑过,现在就基本上不笑了。这样看起来很可怕。他有时蹲在那里双手托腮的样子,叫人想到罗丹的《思想者》,只是王主任比思想者更肥壮一些。实际上在我们的生活中,是很难接受一位板着面孔的人的。幸好他是领导,是我们的最高统帅。否则,我们都会过得不愉快。我们需要的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工作上我们一年到头都太紧张太严肃了,更多的需要活泼一些。王主任那副冷若冰霜的面孔使人感到难受,叫人想到他在嚎啕大哭,却怎么又哭不出来。

  王主任夫人在我的印象中是很肥胖的。现在却瘦了,瘦得不很厉害但却十分显眼。她用艰难的微笑向我们每个去看望她的人表示感谢。对此她付出了很大的精神和力气。我们每个人都无一例外地用大同小异的话去安慰她。这些话事实上不关痛痒且适用于医院里的所有病人。我是第一次进那种癌症病房探视病人。这种病房就设在阎王殿的门口,一道死亡线从门外一穿而过。住进去的都属于天堂向他们频频招手的人。如果死亡有若干程序的话,那么他们正在经过最后一道程序。这是一个漫长而又痛苦的过程。他们将尽一切努力去争夺那份本该属于自己的健康。行色匆忙的白衣天使,冷峻地显示着对职业的一丝不苟。她们在为生存服务时也在为死亡服务,因此她们也很少有微笑。

  王主任每天到医院一趟,服服帖帖地陪着病人。病人不喜欢大哥大的声音,他便把大哥大关着。他像一个兄长一样询问病情,全面细致地了解病人的症状和感觉。然后向她汇报他一天干了些什么事,明天还要干什么事。他讲许多他在工作上足以让她高兴的事儿。她会有气无力地向他表示祝贺和鞭策,并提醒他应当注意些什么。在病人那些介于嘱咐与教诲之间的话语里,又往往充满了掷地有声的硬朗,流露出对商场险恶的沉重忧患。她的表情往往在这个时候凝成一个模型。谈话之间,王主任自始至终抚摸着她的手,看上去像血肉相连地长在一起。我想他们的手已经抚摸过千万次了,也许从未像现在这样久过。尽管早已没有了昨日的弹性,却比弹性更有魅力,更富有历史感。岁月从他们手上流走,又在他们手上抚平,再从他们手上延伸开去。

  病人是学统计的,而不是学建筑的,但却比学建筑搞建筑的王主任更喜欢建筑。这可能是近朱者赤的缘故。她有一本装帧豪华的《世界著名建筑图集》,是她这次到上海除几件换洗衣服之外唯一的行李。书中汇集了世界各国建筑大师的优秀作品,其中就有外滩的沙逊大厦。书放在枕头旁边。王主任不在时,她就翻书自乐。她从不奢望自己能拥有那么一套著名建筑,却希望王主任能建造一幢著名建筑出来。

  按照辈份我们应当把病人叫姨。除了方经理之外,我们一伙年轻人都这样叫她。我们很想为这个姨干点什么,但无从下手。假如能够替她承受这种痛苦的话,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义无反顾地去替她承受。无论在医院还是在单位,我们都不喜欢看到王主任那副面孔,那种伪装了的若无其事叫人痛楚。他抽烟已经非常厉害了,每天至少两包以上大中华。我几乎目睹了他的牙缝由白变黄再变黑的全过程。这不能归咎于牙膏和牙刷的无能,而在于他直线上升的吸烟量。烟对于他来说已完全改变了用途,它不再具有香烟的功能。它作为一种特殊的容器,载满了王主任精神上的全部负荷。

  王主任从不跟我们拉家常,我们对他的婚姻家庭情况不甚了解。这一点可能与他的职务或职业有关,聊家常一般认为是闲人的事。当然家常不与人聊,也不能排除有某种隐秘的可能性。这种猜测,剌激着我们对王主任夫人的好奇心。

  有一天秦会平和汪涵涵抱着秦沪一郎去医院看她。她突然高兴和激动起来,不由分说地抱起了孩子,一个人独自在医院转了许久。秦会平和汪涵涵在病房,以为她把孩子抱到过道上去了,并没在意。只是好久不见抱回来,汪涵涵就有些不放心了。秦沪一郎很胖,抱着他是需要力气的。一个病人如何抱得许久?

  秦会平和汪涵涵追出去,在医院大门旁找到了她,发现她正抱着孩子连连亲吻。直到汪涵涵几乎是强行地要孩子时,她才松了手。汪涵涵接过孩子之后发现了两个可疑之处:一是病人的衣服解开了,二是孩子的胸襟一片潮湿。汪涵涵当时什么都没说,后来就将这件事告诉了方经理。方经理说,王主任和夫人是在七十年代结婚的,两人非常相爱。王主任是三代单传,可结婚几年都不生孩子,王家的香火就成了问题。后来经过反复检查吃药,才发现妻子根本没有生育能力,无药可救。妻子考虑到王主任的后嗣问题,便主动提出离婚。但王主任不同意。他可以不要孩子,但却不能离开她。后来在朋友的帮助下,他们收养了一位弃儿当作自己的孩子。就是现在在部队服役的那个。这段旧事引起了我们对王主任夫人的关注。我们分析她在抱秦沪一郎时的两个疑点,得出了一个大家认同的结论。一是她将自己的衣襟解开,可能希望用自己的乳头哺育一个婴儿。我们无法体味一个不曾生育的女人对孩子有多么爱。一个女人的乳房一生不被孩子吮吸过,那可能是个永恒的遗憾和空白。她就可能会不择手段地填补这种空白。她的一只乳房已被癌症剜去了,如果能用唯一健康的乳房让孩子含一回,也算是做了一回母亲,这将给她带来极大的欣慰。秦沪一郎只熟悉汪涵涵,对于一个陌生女人且根本吮不出乳汁的乳房来说,他肯定是一种拒绝的态度。孩子的拒绝导致了第二个疑点:她终于伤心地哭了,并将孩子胸襟浸湿。眼泪似乎不是悬空滴下来的,而是她将脸贴在孩子身上,逐渐浸湿了孩子的衣服。

  如果说我们的推断成立的话,那么王主任后来的话则是一个佐证。若干天后,王主任问秦会平,是不是把孩子抱到医院去过,以后不要再把孩子抱到医院去了。她太爱孩子了,爱得发疯。这样会刺激她的。秦会平问,那是为什么?王主任说,天性、女人的天性,自己的孩子不在身边,就特别喜欢别人的孩子。这种无懈可击的回答堵住了别人的嘴,便不好再问了。

  好在王主任夫人的病情很快得到了控制,精神和面色好了许多,不像以前那样憔悴了。由我们单位聘请的一位上海姑娘负责陪伴她,两人像母女一样随时在一起。上海姑娘给她讲笑话、说故事,日子倒也容易打发。有天她对上海姑娘说,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女儿就好了。上海姑娘说,这好不容易,我喊你妈就行了。方经理说,那就认成干女儿。就真的当成干女儿了。王主任嘿嘿一乐,说,又添了一门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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