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李春平2023-06-28 09:155,278

  

  元旦走了,春节来了。这两个家伙总是挨得很近,像一对不即不离闹了别扭的夫妻。天气骤然冷下来。大雪横着飞,头发竖着飘。又是一个出色的冬天。脚冷得叫人绝望。为了御寒,我刚到上海来时曾带了一双双层皮质的“巡洋舰”。这种军工产品是陕西货,穿起来叫人想到炮火烽烟的海湾战争。它笨如木屐,外形粗糙,可结实耐用。鞋尖有定型钢板。这就是特色。我一生都在追求有特色的东西。它不仅有保暖功能,而且有防卫功能。如果打起架来踢人家一脚,绝不亚于北方的野马之蹄。基于这种想法,我就把它带来了。在我的鞋群里,它算是优秀的一双。我曾穿出许多体面来。元月底的某一天,我忽然感到它已不宜再过冬了。一个在满上海行走的人,应当懂得脚的珍贵。

  母亲的棉窝窝养育了我的脚。母亲不会做针线活。为我过冬,她每年把婶姉们请到家里给我做鞋。农村妇女不会针线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母亲是谦虚的,不会可以请人。伴随着春节的来临,请人做鞋是一年一度的事。母亲为此说过许多没出息没志气的话。请人进门要管吃管住,不可能多做,只能保证重点,我的哥哥姐姐们就没有这个福气。我一直认为在这个问题上是亏待了他们的。没办法,在出生的顺序上我是倒数第一。那年母亲三十五岁,生下我时,她终于叹了口气说,这是最后一个了。一副收兵回营的口气。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当哥哥穿着草鞋用无限深情的目光盯着我的棉鞋时,我对他说,这是造化。哥哥说,只想看看做得怎么样。

  脚热了全身都热了,脚冷全身都冷。这是母亲的名言。每到冬天,我就用它来武装头脑,强化对脚的保护。它使我懂得了冬天取暖重在脚的大道理。如今,我把母亲的语录对大宋讲。大宋说,你不要用你妈的话来压服我,不说我也要买的,要过年了嘛!她让我告诉母亲,上海的冬天是容易过去的,有大宋在就有儿子的脚在。无论怎样寒冷的天气,儿子的脚都将一如既往地臭而汗。我好感激。世界上总有女人疼我。以前我妈疼我,现在大宋疼我。都怪我这人太好了,想别人恨你都不行。

  快要过年了。我迫不及待地把我和大宋的合影寄回去。我和大宋在灯下挑照片。大宋挑了一张我们与一匹小马的合影。我说不行,母亲会以为我在上海当饲养员。后来就挑了一张在南京路一条弄堂的小窝里的合影。头像很大,适宜于眼力不好的母亲。背景是床,床最能说明问题。我告诉母亲,大宋是我在上海的收获之一。我还告诉母亲,我春节不能回家,正在造一幢很高很高的楼。有我们那里若干栋房子叠起来那么高。害怕你老人家眼睛花,不敢寄照片回来。最后我说,这封信就是穿着大宋给我买的毛皮鞋写的,暖和得很。其实写信时皮鞋还没买回来。屋外大雪纷飞,寒风凜冽。

  我不明白古人为什么把春节放到冬天。也许为了帮助人们度过严冬,才安排一个节日来烘托气氛。这个传统节日总是闹得人心惶惶。为了稳定大家的情绪,办事处发了奖金,以五千元为基数,八千元封顶。我得六千。因为金路大厦工程的需要,王主任要求我们春节战斗在上海,全员留守。秦会平的商贸公司是购销旺季,除情况特殊的管理人员外,也不放。只有王芳一个人闹得最凶,她非要回四川看看孩子不可。方经理说,大忙季节,关键时候,大家都要齐心。你回家过年,又不多长个耳朵!王芳说,我已有三年没回家了,儿子长成什么样子我都记不清了。方经理说,你不是有儿子的照片么?王芳说,照片管什么用,我要抱他,我要亲他,我要给他讲故事,我要闻他身上的奶腥味儿!王芳说着说着就泪花闪闪了。刘山说,你也别急,想个办法。你就把我当你的儿子吧。王芳噗哧一笑。第二天王芳对我说她要走。她已订好机票。我说,你得跟方经理打个招呼。王芳说,他不许。王芳走后,方经理从工地回来,我告诉他王芳乘飞机走了。方经理说,我晓得她要来硬的。他坐下后,一脸戚然。王芳一走,没人给他提大哥大了,没人给他拿文件夹了,也没人给他洗衣服了。可几个小时之后,王芳来电话,说她刚从机场回到家。方经理把嗓门儿提得老高,我先前还在骂你呢!末了,他放下电话,看看我们,自言自语地说,是啊,谁又没个家呢!.

  王芳回家,商贸部行管人员放假。想到别人团聚了,就诱发了许多留守人员骚动不安的情绪。陈雪梅也是两年没回去过了,她把儿子的照像册从宿舍搬到办公室,有事没事地看一阵叹一阵,照片上又多了几许雾气。她说,男人都是野的,只有儿子是家的。

  陈雪梅在思家最切时,陕西那个当教师的旧情人接二连三打电话催她回去。他说再不回去他就要死了,就睪离婚了,就要杀人了。他给她寄来几封怪模怪样的信,其中一封是一张白纸上洒了一滴血,夹了一根白发。陈雪梅说,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他太想你了,心里在流血,头发都白了。她说,谁知道在哪儿弄的鸡血呢!她是个细心的人,为弄清血的来源,她托朋友把血样拿去化验。血为A型,情人的血型。她还是将信将疑地说,也许不小心把手弄破了口子,就当作一腔热血来献给她。

  陈雪梅沉浸在与旧情人的回忆之中时,姚总几乎每天都有电话过来。陈雪梅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有一次竟在电话中高声嚷起来,我说了我不舒服不舒服,你就是不听。你倒放假了,可我们正忙着。你闷得慌就过来伺候我呀!刘山听着,笑嘻嘻地问她哪儿出了毛病。陈雪梅把目光斜过来笑笑,冲着电话继续嚷,我也够意思了。为了你我丢尽了人,撕破了脸,有本事找一个去!她脸朝上翻,双目露白,挺吓人的。不知对方说了些什么,她像砸石头似地把电话挂了。这只电话机就这么完蛋了,性命丢在了情人的手中。当天就换了个新的。

  陈雪梅出门后,刘山望着电话机大发感慨,这业余婊子真难当啊!经历了一大串男人,却没有男人陪她过年。我说,谁到了那个份上都会骑虎难下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残春将尽。有朝一日朱颜改,双手招郎郎不来了。刘山说,在上海滩,她是陷下去了。我说,既然有沼泽地,该陷是要陷的,谁有办法。

  虽然大家归心似箭,但忙于工程大事,也只能接受这种无奈。情绪波动一番后又很快稳定下来,该忙什么忙什么。闲下来就谈论春节的过法,倒也热闹。日子过得蛮快。可我们都忽视了王主任。每日修面是他的必修课,那几天却满嘴胡茬荒芜,如过火茅草一片焦糊。他城府较深,不苟言笑。平时没人主动去接近他,也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直到我们发现他面色冷峻得像伤员一样,失却了前日菩萨般的微笑时,才觉得他不大对头。而且常常一个劲地抽闷烟,老是走神,手机响几遍他也无动于衷的我问刘山,王主任怎么哪?刘山说,他妻子病犯了,在家没人管,单位派了个人照料。本来就是乳腺癌开刀的,这一病也不知是死是活。儿子在当兵,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该多急。于是大家都沉默了。许久,王主任从办公室出来,对大家笑着说,今天是腊月二十四了吧。正是内地机关单位全面放假的时候。还有几天过年,你们抽时间去买东西,用特快专递寄回去还来得及的。他又给陈雪梅打招呼,春节期间私人的所有邮资全部报销。于是,大家把积蓄起来的钞票和情感变成一个个白色包裹,来燃烧这个冰冷的年。

  腊月二十六,小宋回家。我和大宋把她送上西去的卧铺车上海车站人丁兴旺,空前繁荣。寒风中的乘客如一只只冻缩的鸡婆,龟缩在车站广场,焦心而又兴奋地等待着列车把他们送达到节日里去。春节残酷地向他们招手。我们接受着人们匆忙而无意的冲撞。我和大宋在谈论年货的采购,说话不断被打断,然后又艰难地接起来。回到家里时,大宋的红色皮装上沾上了一块来历不明的污渍,可能来自哪位农民兄弟的麻袋上。

  小宋一走,像空了一个屋。我立刻想到今年春节是没有故事性了。我把她的床铺收拾起来,用报纸盖上,以免落上过年的灰尘。然后,把所有的床单被套集中起来全面清洗。它积累了我们在上海以来的大部分脏垢。一切都像过年一样。大宋勾着我的脖子说,昂,你说有意思啵,哪里想到,今年在上海过年,而且是我俩在一起。我说,这是闯荡的结果。大宋说,年,一年只有一次,咱们还得一丝不苟地过。在上海过年,就得像上海人的样子。我说对的,像上海人的样子。

  大宋虽然是个粗心的女人,但属于知识女性那种常见的粗心,该细致的地方绝不马虎。她非常懂得如何珍惜自己唯一所爱的男人。她像过年一样对我进行全面包装,让我在上海像其他体面男人一样,昂首阔歩地走,人模狗样地混。于是,我们用整整一天时间,采购了五千多元的装饰品。洗罢澡,然后各自试衣。我像赶路一样穿好。大宋一看,说,怎么穿成这个样子了?脱了脱了。

  我全部脱光。如同一个不会穿衣服的孩子,接受着母亲的调教。大宋坐在床沿上,我站在她面前。她一边帮我穿,一边说:衣服要穿得平平展展。内衣不要揉在裤头里面,一是易脏二是易皱。层次是:内衣压在裤头外面,然后压上衬衣或秋衣,秋衣外面压上秋裤或毛裤。裤子特别要提起来,衣服掖进裤里一定要抻直。不要随便塞进去,否则会出现凹凸不平或堆积。

  外商的裤子一定要抖抖提上去,后面的裤缝要与屁股缝对齐。然后拉上拉链,再扣纽扣。肚脐处在腹部的中心位置,纽扣应与肚脐在同一条线上。这就端正了。裤子不要提得太高,太高了勒着裆,箍得难受。低了也不行,松松垮垮不安全。裤子穿好,要系好皮带。皮带要系得熨帖,尾部多余部分要全部插在布扣里。不能让它翘着。下身穿好了,再把外衣套上。看,适意吧。

  大宋拍拍我的身子,拍拍我的脸,又说,男人的头,女人的脚。头很重要。要常洗。不要老让我催,要两三天洗一次。吹干,打上摩丝,定型。尤其是这种头发软的。头要梳得光光的,不要有头屑。上海是国家卫生城市,个人不卫生,城市就干净不了。不要让别人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脏兮兮的外地人。

  大宋说,鞋要常擦,一天三次。习惯了便不麻烦了。鞋带的结要打紧点,不能散。不要拖着一根鞋带到处跑,一看就是一个生活不严谨的人。脚不冷了吧,三百元一双的毛皮鞋。再冷,你那就不是脚了。

  大宋说,出门的男人,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睡要有睡相。要知道自己的弱点,收腹,挺胸,正腰。减轻驼背的弧度。于细微处见精神嘛!

  大宋说,其实你一打扮就好了。一点都不丑,甚至还俊。你不要随便笑。一个大男人有事没事笑什么。你有黄牙,又笑得不好,今后要少笑点。高兴了,乐在心里。不要心里装不住事。

  大宋就这么和风细雨地跟我讲。小时候母亲也给我说过类似的话。那是严厉而又慈祥的。可我一出去打仗就丢在战场上了。大宋永远是一副和善面孔。我呆呆地望着她。望着她,后来我就哭了。说不清是激动还是伤心。除母亲之外,我第一次在大宋面前流泪。

  大宋惊奇地说,我又没吵你,你哭什么!她伸手把我揽进她怀里,抚干我的泪。我的头在她怀里拱动,什么都没说。我只想喊她一声妈。妈妈万岁。大宋万岁。女人万岁。

  大年三十。这一天的日程安排得很紧,上午出发,要对三个工地的一线工人们慰问拜年,同时要对春节期间进度、质量和安全工作提出新的要求。春节加班的三个工地,我们办事处拿出四十万元作为他们节日期间的生活补贴。王主任最心疼一线工人。他说我们可以亏自己,也不能亏了他们,跑完工地,下午四点之前赶回单位。浦东新区有关部门领导要来看望和慰问我们,给我们拜年。王主任汇报全年工作和明年打算。

  晚上吃团圆饭,我们在天皇娱乐公司包席。饭毕跳舞。然后所有人到单位集合,趁浦东新区还没完全禁止放鞭炮时,放它个心想事成,放他个惊天动地。刘山说,像我们这样干下去,密密麻麻都是建筑物,将来鞭炮无处藏身,放一回鞭炮算是很奢侈的享受了。我们买了三千多块钱的鞭炮,由我和刘山主放,王主任当总指挥。我提着鞭炮,刘山捏着烟头。二十三点五十秒时,王主任开始用倒计时喊口令。鞭炮与新年的钟声同时响起。我们的脸和上海滩同时被映得通红。寒冬被我们点燃。夜幕被我们划破。礼花被我们托起。旧岁被我们撕碎。我们营造着属于自己的灿烂与辉煌。沉郁和苦闷,忧伤和思念,统统被炮声击退了,我们所有人的心头都纯净如水,玉洁冰清,只有一个过年的念头。

  鞭炮放毕,大家都扬着一张笑脸,很过年地进屋。屋外炮声震天。黄小苗突然大声说,她耳朵听不见了。陈雪梅胡乱给她揉揉耳朵。黄小苗说,怕是聋了,嗡嗡地响,听不清。刘山脖子,大宋眼泪都笑出来了。她说你们这伙人,怎么调皮得这么可爱!我真羡慕你们这个集体。王主任说,你也是我们这个集体中的一员嘛!

  时间已经进入了名副其实的除夕之夜,我开始有意或无意地寻找过年的感觉。我们按照陕西的习俗守岁。守岁的目的大概是为了连年有余。一直守到启明星升起的时候,守岁即告完成。三十晚上的火,十五晚上的灯。火没有,灯是要亮起来的。我让他们把办公室所有的灯都打开,早已挂好的一排大红灯笼洋溢着节日的喜气。王主任对以前不允许的娱乐活动实行全面解禁。大家像获得了特赦令一样,取出了尘封已久的麻将象棋和扑克牌。男人们都磨拳擦掌上战场,女人们就唱卡拉0K。

  当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后,我们单位的几部电话和手机就一直忙个不停。打进来的打出去的交错纵横,全是一些新年祝福。每项娱乐活动都常被打断,弄得缺一少二。方经理对他远在四川的母亲讲,你的儿子不能回来看你,正在上海造一幢很高很大的楼,过了春节就把照片给你寄来。陈雪梅坐在桌旁把玩着儿子的照片,接着儿子的电话,一边哭一边笑地说,我儿子在玩炮,我从电话里听到了!

  只有我没接到电话。我母亲在我哥为官的那个小镇上生活,那时一直使用老式电话,打个电话需要使劲地摇。程控电话打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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