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心中只有音乐和我。我和音乐处在并存的位置上。有时我和音乐也互相争宠。她在全神贯注的时候我不如音乐,她在跟我亲热的时候音乐便不如我。音乐跟她相处的时间却远远多于我,在空间上也将她全面包围。我对音乐既羡幕又嫉妒。
有天我对大宋说,假如我也是音乐就好了!大宋像个奶妈,抚摸着我的头说,你是音乐,你是两个脚的音乐,会走路的音乐。我感到很甜蜜。由于音乐占据了主体地位,她对钱的追求已经非常淡泊。每个月能在天皇娱乐公司拿两千元的工资,还能收一些来历不明的很可观的小费,基本生活是没问题的。她无心赚更多的钱成为都市新贵,但成名之心日炽。因此她能够没有我,但不能没有音乐。
那次电视歌手大赛获奖歌曲的磁带发行之后,我们才发现整个磁带就是以《别人的城市》命名的。把我惊喜了一跳,我的大名也印在上面。之后我在不同场合都听到了这首歌。尤其是在浦东开发区,在外来人口稠密的地方。人们接受了它就接受了我们共同的创作。虽然大宋从来不说她要当什么歌星当什么明星,可我看出来了,她就是要顺着这个阶梯拾级而上,达到自己预定的目标。她的预定目标就是要改变当前中国流行乐坛水平低下的状况。这是一个博大的志向,无名不行。大宋正因为目前的这种小红和她本人的娇媚可爱,吴总一直没有停止过对她的追逐,不时地表琛出过分热情的东西。只是大宋自尊自重,使他不敢轻举妄动。大宋对于男人已经相当敏感了,长期的舞厅生活,使她成为一名辨析男人行为的高手。无论是含而不露的心迹,还是明目张胆的表白,她都能做出敏捷的反应。我很佩服她这种应付男人的本领。既能保护自己又不伤害别人,这是她的高明之处。按理她是可以结识一些权势之士办一些事情的,但她没利用这种机会。她说男人就像红锅里熬出的蔗糖,沾在手上就擦不掉,我想她一定不乏这方面的体验。不然她就不会说比来比去还是我好。她说这话的目的,可能是为了表明对我的忠贞不二。
其实我心里也发虚。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分量,一个学历史又丢了历史的人,一个长相极一般的穷光蛋,大上海的十个男人就有九个男人比我强。我算得了什么!就算有两本书,有一肚子历史,可通通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任何一个大款站出来都能把我打败。这也不能怪人家,只能怪我自己无能。假如我仪表堂堂衣冠楚楚,再加上两百万元存款和一幢别墅,他们敢打我大宋的主意吗?可现在就不行。虽然这朵鲜花没插在牛粪上,却插在黄土高坡的瘦土薄地里。人家打主意,也是为了移栽到肥沃地盘里去。我能有什么话说?想到这些,我就发慌就偷偷地失眠。
大宋对我忠贞不二的态度我无法做出明确判断。这一点上我越来越模糊。当初的许多歌女都是卖唱不卖身的,扩大了经营范围就沦为娼妓了。上海被称为花花世界,确切时间是一八六二年,那一年娼妓业空前繁荣,就连苏杭一带也难以抵挡上海的淫风,只好由首位甘居其次。那时的豪门大户和官场人士狎妓成风,青楼妓馆成为地方财政收入的一大强项。为了寻找历史的踪迹,我带着怀旧的心情把大宋领出去逛大街。一是河南南路复兴东路,这一带称为南部烟花。二是福州路广东路之间,这一带称为北里风月。两处地方珠帘十里,青楼栉比。那时的舞榭歌台纱画檀香已被现在的全新建筑所淹没,岁月冲蚀了原有的骚姿流韵。我告诉大宋,以前文人骚客常到这里光顾,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文人狂士王韬,他如果在现在可以当复旦大学教授。许多儒学经典都是他介绍到西方去的。这里的妓女很喜欢他,但他能记起的就那么几个。上海的妓女之所以不值钱,就因为太多。大宋问我给她讲这些干什么。我说这是历史。要干娱乐业这一行,就应当对上海娱乐发展史有所了解。我俩站着说话,她眨巴着眼睛望着我的黑嘴。她可能还比较单纯,没有看出我带她到这里来有些教化的目的。我害怕她狂,害怕她不知天高地厚,有意在她雄心勃勃的自信心上泼点凉水。我问她,假如现在有那么一位像王韬的名流来追你,你会怎么样?她说,我会坚决拒绝的。我说,不一定。王韬不是很有钱的,他却常到秦楼楚馆白吃白混,尽挑好的用,他就靠敏捷的才思取悦于妓中。大宋说,有情有趣的,倒比那用钱交换的好。她问我,假如现在这里遍地妓馆,你去吗?我说,那要看什么情况,有你在我就不去了。大宋说,我看你不天天去才怪!她笑眯眯地挽住我,我俩缓缓朝前走。
大宋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那么娇柔可爱。这是我感到自己生活得很满足的一个重要原因。她的一举一动都让我陶醉。在上海获得一份真爱是不容易的,我们的这个爱情应当成为标本才对。唯其如此,我才怕她跑了,怕她糊里糊涂投进了别人的怀抱。当然这纯粹是我单方面的担心。大宋并没有这方面的迹象。大宋也有发脾气的时候,像小宋发脾气那样打我或者踢我,我从不反抗,笑眯咪地让她打,只要她打得适度,我还是能够忍受的。她打毕之后,感到四肢无力了,我就把她轻轻抱到床上去。看她吻她,像欣赏一段固体音乐。她乐于接受我这种以柔克刚的办法,她会在和风细雨之中突然抱住我,然后循序渐进地进入做爱的过程。
我和大宋厮守在一起时,我常常觉得冷落了屋外的小宋。我会操心她是否睡着,是否会听到我和大宋的声音。我替小宋感到孤独。我晚上要喝许多茶,半夜要起来小解。我轻手轻脚路过客厅时,她总是似睡非睡地歪在床上看书。她把目光轻轻地停留在我脸上,然后又漫不经心地移到别处,接着用力调整一下姿势,继续看书。她买了许多国际贸易和股市操作方面的书籍,用以打发休闲时光。她在获得了国际贸易的大专文凭之后,一直认为这是她来上海的巨大收获之一。与她同时上学的汪涵涵因为结婚生孩子半途而废了。小宋说,李哥你看着,有那么一天,我会把生意做到国外去的!你相信吗?我就笑,说,相信,相信你一定有那个能耐!
小宋一直在等待一个可意的男人出现。可是与她打交道的那些商人们在她眼中都是俗不可耐的。她不喜欢他们跟她套近乎。她说上海是个好找男人难找爱情的地方,原因是爱情赝品太多水货太多,爱情也需要打假。她前不久就当了一次王海,捉拿了一个向她拋撒爱情的人。她在打了一个月交道之后就戳穿了对方的虚伪面孔。老处女的火眼金睛使那个男人全军覆没。现在想起来,像吃了苍绳似地难受。经历了这样的遭遇,就变得心静如水了,婚姻大事也不成其为大事了,只好搁在一边去。她把精力都集中在豆豆服装店了。在同一排服装店里,她的生意最好。她说上海的生意一是靠钱做,二是靠脑做,缺一不可。正因为她的聪明伶俐,她团结了一大帮各界朋友,跟工商、税务部门的关系也不错。甚至还能替别人在某些方面帮点小忙,疏通关节什么的。我想,她在上海安身立命是没有问题的,她在海里的游泳水平比我和大宋都强。就凭一口道地的上海话讲出去,分不清她是上海人还是外地人。我以哥的身分对她讲,仅仅会说上海话是不能称为上海人的。要想成为上海人首先要有上海精神,吃苦耐劳办事认真且富有创造性。小宋就乐得格格直笑。她在高兴时不再对我动手动脚了,而是该怎么就怎么。小宋把我当姐夫了,小宋大了。
豆豆服装店搞得有声有色,使黄小苗极为羡慕。她让刘山多积攒些钱,将来她要自立门户,像小宋那样。刘山说,你能做生意吗,别人把你卖了还不晓得怎么卖的。吃小米长大的人,只宜干些办公室的杂活。黄小苗说,你就会小看我。刘山说,不是小看你,而是我没那么多钱让你去亏!黄小苗问,那我以后干什么?一直呆在这里?刘山说,先结婚后生孩子,在上海滩培养个陕西种,看看上海的风水到底怎么样!黄小苗说,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