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浦平知道严鱼的意思,就是他两自相残杀那会,心里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把对方干掉。万事自然以此为先,仿佛只要解决了对方,就解决了所有问题。
这种暴力杀戮,又次次逃脱的惊险几乎成为了一种发泄方式。把两人各自的惊惧,不可明说的压力,一记难以自控的暴力都包容了下来。
反而是现在看似缓和的局面,让两个人的焦虑都无法排解。
季浦平给自己灌下最后一口啤酒,随即往严鱼身边的地上一躺,之前在这个位置躺下的话,能看到天空,现在只能看到天花板了。
原来这个小镇俱乐部即使有裂痕,却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了。
“我今天去宋思南家了。”严鱼吐出这半句话的时候,忽然停了一下。也许是酒精打通了他哪根筋脉,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今天这么做是因为想自首。
为什么?
严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现实里面人做一些重大的决定之时,没有什么气氛渲染,通常就是这样,一抬眼,路就换了一条。
季浦平侧过脸去看他:“然后呢?去宋思南家怎么样?”他等着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严鱼回过神来,避开自首这个关键词说道:“她妈根本就不承认那事。我本来还想,有小姑娘作证,我至少不用枪毙吧。
我可真是个山炮,但凡少知道你那乌龙案一点,干这事都能理解。这世上的恶人蠢人怂人还见得少吗……”他突然猛地扇了自己两个大嘴巴。
季浦平没忍住笑了出来。
又半瓶后,严鱼接着开始絮絮叨叨:“你说什么时候,这大街小巷都能按上那个方盒子。或者我们人手一个照相机录音机,那就好了,就不用说不清了。
啊,还得跟电视直播似的,这边在干坏事,那边就能立刻看到。那我们是不是也就不用逃了?”
季浦平眼神有些失焦:“枪毙了也没事,下辈子找个好时代出生。不仅能被看到,还能把事说清楚的那种时代。”
“你说得容易,你又不会和我一起被枪毙。”
风从门口吹进来一些尘土,季浦平忽然有些动容,他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想拍拍严鱼的肩膀,手又在半路停了下来:“说不定能一起死呢。”
他想象不出自己坐牢的样子,只是突然觉得在入狱前死了也算一种好解脱。
严鱼转头看他,他总是这样,感觉自己一下就能听懂季浦平的话,但是你让他复述却是一点都说不清的。那种感觉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就这么呆了许久,严鱼突然开口:“你不应该在这。”
严鱼从第一次看到季浦平坐在那里画工程图开始,心里就觉得,他这种人该在画报里,电视里,赚很多钱,做很多事。但无论怎么样就不应该在这里。
工地里只剩下一阵阵的风声,一会又没了声音。
季浦平抬头一看,严鱼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脸还保持着侧向他的角度。于是他也转过身,应该是头一次这么细细地用眼光描摹面前这小子的轮廓。
要是没有这些事,他们会相遇吗?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是一个严鱼脑子里的著名工程师去工地巡查的时候,看到一个从东北跑来讨生活的民工吗?也许会在同一根木条上坐着吃饭,之后便也再无交集了。
又或者,当这个黑黑的小子长大之后,也能成为建筑实业中一个落地有声的名字。让后来人近中年的季浦平,在查看投标书的时候,格外留意一点。说一句这个叫严鱼的包工头我听过,工程质量不错。
可惜了,他们都是毫无希望的人了。
在这个半成品俱乐部中,这世上唯二的同类,毫无希望却又无比平静的躺着,感受此时此刻偷来的时光。
……
季浦平来到警局的时候,女警小敏手正拿着一摞文件匆忙往门口走去:“你来的不巧,白局长好像是发现了李山果的线索,现在朴头他们都去市里了,你有什么急事没有?”
“啊,也不是什么急事……”
“我这会儿得去送文件,你有啥事问专案组领导吧,他在二楼会议室里。”
柴刚长得一副清风朗月的模样,季浦平敲门的时候,他正在读报纸。
季浦平在竣工仪式上,见过他对朴勇拍马屁那“完全不吃这套”的态度。先入为主的,觉得他是个靠谱的警察。
打过招呼坐下之后,他简述了一下自己那件乌龙案子,只不过他把这个案子冠在了“一个朋友”的身上,还在最后把“朋友”的无辜改成了有罪。
“他现在想要自首,不知道自首的途径和好处,所以托我来问问。”
老天爷听了都要感叹严鱼季浦平这二人的别扭。
严鱼刚刚明明一个字都没提到自首,但季浦平一听他去宋思南家就知道他就是要去自首。
先来问问,倒不是真的完全为了严鱼心底那一丝渴望平静生活的念头,还是因为他赚完钱就要跑,所以现在把铺垫做好,回头就要哄着那人把责任都扛了,让自己更清白。一旦这么想,季浦平心里就踏实了好多。
“好办。”柴刚稍稍思索了一下,带着一丝老练开了口,“一般来说有自首情节都会轻判,确实做逃犯心里很苦吧,能劝劝你朋友还是劝一下他。”话说到这还很正常,但接着就逐渐开始不对劲,“我给你支个招,如果他本人去警局自首如果有心理压力的话,可以给点钱疏通关系,直接上法院判。”
季浦平几乎是愣在当场,脸上惊异夹着着疑惑的表情收都收不住:“这,不抓怎么判?”他好歹上过大学,这点常识还是知道的。
谁想到柴刚一挥手:“你们不在系统里面不知道,我们人情社会,钱到位了什么都好办。要判轻一点也没事,咱们上面都有人。”
季浦平敛着神色身体往后退,真他妈天下乌鸦一般黑,自己真是和严鱼呆久了变天真了,类似的坊间传言自己听到的还少吗?
“大概要多少钱?”
柴刚想了想,刚要报价,突然会议室门口冲进来一个人影,一把抓住了柴刚的衣领子把他扔了出去。
“段辛!”可怜的朴勇远远地喊着,跟在段辛后面刚进来,又看到柴刚被扔了出去赶紧跟出去,像只无头苍蝇。
“你他妈的,让朴勇把补助款,转你私人账户是什么意思?”走廊里,段辛一脚踩在柴刚的胸口。
“我们都是这样办事的!不给钱谁给你们拨款啊!少他妈在这装清高!”柴刚满脸通红,脸上的眼镜因为刚刚的撞击碎了一块。
“你再说一遍。”段辛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人提了起来。刚出门口的朴勇大惊失色:“段辛!你疯了!这是犯纪律的事!”
柴刚见有机可乘,上去对段辛就是一拳,段辛闪身回脚,把人从二楼踹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