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飞虫”都是从门窗飞进来的,这或许意味着它们身上是有限制的,闯不进任何封闭的空间。
还有黑板后头的无数人脸,以及她最开始在外头遇到的那个没有影子的“人”……它们似乎都只能在固定的区域活动,不能满世界瞎跑。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其实是存在规律的,不像表面上这样杂乱无章,只要掌握了规律,就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开风险。
秦珞心下的考量逐渐成型:“不是要查案吗?我知道有个地方可能有线索。”
昏黄的灯光把她的眉眼绘出柔和的线条,清瘦的脖颈、单薄的锁骨却有种雕塑般的质感,看上去坚硬而细腻。
“你是说地下室?”2921很快明白了她的意图。
那间在现实中已经被焚毁的地下室,在意识世界很可能是完好的,毕竟这相当于两个互不干扰的平行空间。
明松孤儿院的所有资料应该都保存在那里,运气不错的话,或许能找到指向凶手的东西……
秦珞点点头,轻握住陆崧泽的手臂,在那些看不见的老鼠重新聚集起来变成满地黑血之前,带着他快步离开了这里。
两人来到空无一人的后厨。
一排整齐的、生锈的水龙头在阴暗中静静伫立,像极了某种做工粗糙的乐器,时不时滴落水珠,发出清脆而诡异的声响。
秦珞屏住呼吸,按下了墙上的开关。
灯闪烁着亮起,这里的光线比外头更昏暗。
四周暂时没有任何异常,那扇暗门就静静躺在角落里,似乎在等待着被人打开。
秦珞正壮起被恐怖片打磨过无数次的胆子,做着心理建设,身边的陆崧泽却忽然蹲**,修长的手指摸索向那道紧闭的暗门。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碰到了秦珞心里那根绷紧的弦:“2921,你刚才跟我说……陆崧泽的感官已经被彻底屏蔽了?”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你有没有听说过有这东西叫第六感?”2921的声音响起,在秦珞听来异常的欠扁。
先是说视觉和听觉,然后又加上了触觉,现在还多了个第六感……
她深吸一口气:“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这回我真没骗你,”2921急忙解释,“感官只是一种读取外界信号,把信号转化给大脑处理的手段。陆崧泽这种人,有另外的感知方式也不是不可能。”
“陆崧泽这种人?”秦珞立刻察觉了这话里的附带信息,“他是哪种人?”
2921结巴了一下:“高……高智商科研人员。”
高你个鬼!
“智商和感官有必然联系吗?”秦珞气得整个人都直了,很有写个杀毒程序把这货彻底隔离的冲动。
说话间,陆崧泽已经触到了暗门的把手。
秦珞心猛然缩紧,正犹豫要不要阻止,微凉的手指忽然和一股厚实的暖意交织。
她一惊,下意识退了一步,才发现是陆崧泽牵起了自己的手。
他掌心覆盖在她手背,十指往下轻扣住,紧密而温热,她几乎能够感受到他掌心细微的纹路起伏。
那么的熟悉,那么的……让人心安。
……
一开始,在陆崧泽眼里没有光线,甚至没有黑暗——暗是对无光线环境的视觉感受,也是一种看见的结果,而全盲意味着只有一片虚无。
正常的人若想感受盲人的世界,可以试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上的那只眼其实看不到任何东西,更感受不到所谓的漆黑。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存在……这才是真正的盲。
虚无里却有一道如用铅笔勾勒的影子,那影子离陆崧泽越来越近,终于和他有了一个小小的交叠。
然后他的世界突然就有了色彩。
不是他时常看到的那种虚虚实实的线条,而是无数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色块,像是浸泡在某种半透明的溶液里。
天是浓黑的,建筑是坚硬的白色,极少数地方附着了难看的褐色污浊……连风和声音都有了各自的色调,在空气里泛起鱼鳞般细碎的纹理。
那个用铅笔勾勒出的影子很近,却很单薄,像是随时有可能飘走。
于是他牵住了她的手。
似乎有柔和的白雾在他掌心流淌,穿过她的指缝,把她手指轻拢了起来。
这一刻,所有的虚无都有了着落……
秦珞耳尖腾起一点细微的红。
莫名的,她感受到了陆崧泽这一动作传递的信息。
他在无声地告诉她——放心,不会有事。
“嘎吱”一声,地下室的门被陆崧泽打开,那道狭长的木梯出现在秦珞视线里。
她正要顺着楼梯下去,陆崧泽却走在了前头。
他高大的背影一下就被昏暗吞噬,她急忙摁亮手里的电筒,紧跟在他身后。
淡淡的薄荷气味近在咫尺,带来难以言说的安全感,她心里微暖,涌起一种满满涨涨的情绪,如光驱散黑暗般驱散了莫名的恐惧……
木梯很快就走到了尽头,秦珞举起电筒环视四周,墙上有开关,头顶有不少老式的白炽灯。
摁下开关,伴随着“滋滋”的电流声,惨白的灯光把整个空间照亮。
一排排一人来高的木头书架伫立在两侧,每个书架上都塞满了牛皮纸袋和合页文件夹,绝大部分摆放得整整齐齐,只有一处显得格外凌乱。
秦珞屏住呼吸加快脚步,走到那个像是被人刻意翻过的书架前。
刚抽出一个合页夹,一张照片就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她脚边。
她弯身捡起,仔细看了一眼,眉头缓缓皱起。
这是一张合照,照片里的每一张脸她都很熟悉,右下角的蓝色钢笔字很清晰,像是刚被写上去不久——明松孤儿院一年一班合影留念。
更多照片措不及防掉了出来,纷纷扬扬洒了满地。
同样的黑白合照,同样的钢笔字迹……每一张都如出一辙,像是被重复打印了无数次。
秦珞按捺住心头的诧异,打开了另一个文件夹。
里头无一例外也是这张照片,然而和她之前在着火的地下室里看到的不同,照片里的自己并没被抹去,而是站在原来的位置生涩地看着镜头。
五十多个矮小的孩子,被留在了这张照片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目光从遥远的回忆里投来,刺痛着秦珞的眼睛。
记忆像个筛子,总把过于美好的东西呈现在人眼前,那些被筛走的痛苦如同荆棘,长满尖刺,让人一碰就忍不住要缩回手……
秦珞咬唇勉强定住神,走到另一个书架前,抽出了一个看上去沉甸甸牛皮纸袋。
满满一袋照片,依旧都是同一张,同样的崭新,同样的黑白分明,似乎还带着一丝油墨的气味。
第二个牛皮纸袋,照片。
第三个,照片。
第四个……
她站在原地,被这油墨的气味刺得太阳穴隐隐作痛——这些重复的照片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2921在她耳边提醒,“离限定的时间已经只剩不到一小时了。”
秦珞长吸一口气,逐渐扩张的胸腔像是被灌注了某种不明的溶液,出奇的酸胀。
“这里没有案发现场,没有案情资料,没有受害者尸体,也没有法医和检验器材……我暂时想不出破案的办法。”
而且,当年明松孤儿院的案子以食物中毒结案的,种种证据都显示着是一场误食有毒蘑菇导致的意外,不是有人故意杀人。”
如果是投毒杀人事件,负责采购的职工、食堂做饭的员工,都可以被称作凶手。
十五年了……过了十五年还对这起案子念念不忘,认定案件另有隐情的人,不会是个头脑发热的好事者,一定是和孤儿院有莫大关联的人。
比如,在当年的事件里幸存下来的孤儿和工作人员……
秦珞没有具体的名单,那些人的名字她绝大多数已经想不起。
她甚至根本不记得案发当天的情形。
她很确定自己在七岁以前从没离开过明松孤儿院,也知道这件事发生的日期,知道确切的死亡人数……甚至进了警队之后,她还想办法看了这起案件的卷宗。
可对整件事的回忆,都是在事后经由他人的叙述、自己的调查,间接地构建起来的,没有任何直接的印象。
这部分记忆似乎被封在了一个坚不可摧的结晶体里,隔着一层冰冷而坚硬的物质,怎么看也看不清晰。
在这个勉强算是安全区的地下室里,秦珞疲倦地闭了闭眼,胀痛的眼球被冰凉的眼皮覆盖,混乱不堪的思绪随之多了一点清醒……
脑海中有一块记载了太多细枝末节的白板,她一点点把上面那些凌乱的字迹擦掉,重新写上关键词——孤儿院、教室、黑板、食物中毒、食堂、老鼠、飞虫、罗夏墨迹测试图。
这其中有没有什么必然关联?
秦珞瞳孔有些失焦,眼皮缓缓阖上,又再次睁开,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的电筒还亮着。
惨白的灯光下,那点微弱的光亮犹如一道暗黄的影子,深深投进了记忆的深渊。
她眼前倏忽闪过一间漆黑的屋子,有手电的光,从屋子的木门底下照进来,驱散了墨汁浓郁般的黑暗。
一个孩童的声音隔着门对她说:“别怕,我在这里陪你——”
稚嫩而熟悉的言语,猛然把回忆撕扯开了一道裂口。
那裂缝越来越密集,如结冰的湖面陡然延伸的裂痕,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终于全然碎裂。
无数时间久远却依旧鲜活的画面从裂口喷涌了出来,冰凉的汗珠沿着秦珞的脸颊滴落进衣领,秦珞额头钝痛得像是挨了几记重锤,绞在一起的十指因为过度用力,不由自主地发起了颤……
她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