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门口冲了出来。
秦珞看不到任何实体,却能瞧见原本近乎凝固的尘埃忽然被扰乱——狂乱涌动的灰尘一路延伸她到脚下,那些“东西”也一股脑朝她涌来。
她悚然一惊,措不及防被某种柔软的、毛茸茸的物体撞上了脚踝。
“吱——”
凄厉的惨叫,似乎是老鼠的声音。
一声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被秦珞压抑在喉咙深处,她浑身发冷,急忙躲开。
吱吱声此起彼伏,无比密集,分不清源头在哪。
紧接着,无数黑褐色的液体凭空出现,喷洒在地上、渗入泥土里,空气中随之多了一股古怪的腥甜,深深钻进鼻子,浓郁得让人作呕。
这气味秦珞闻到过很多次,在狼藉的案发现场,在冰冷的法医室,甚至在小混混持械斗殴的街头……
是血的气味!
她心一缩,避开地面上那些黑色液体,以最快的速度朝食堂跑去。
越往里走,那液体就越多,其间不乏细小的爪印,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老鼠在这里聚集,然后不知何故一股脑死了个透……
她恍然觉得这一幕自己似乎见过,记忆里的某个场景和眼前的画面重叠,来不及细想,太阳穴就猛地抽痛起来,剧烈疼痛一瞬间贯穿了整个脑海,生生打断了她的思路,让她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薄薄的衬衣紧贴住皮肤,有种渗人的凉意。
秦珞恍然想起了那只黑猫,哪怕是那样一只双重人格的妖兽,意识世界也比这里有条理得多。
这么一想,头皮不禁微微发麻——该是什么样的妖兽,才会有这么阴暗恐怖的记忆?
眼前忽然一花,液体似乎凝成了浓黑如墨的薄雾。
不,不是薄雾……是无数形态各异的,仿佛由墨汁渲染出的蝙蝠。仔细一看,却比蝙蝠更小,像是某种不知名的小昆虫。
这种密密麻麻的黑色生物从地面扑棱棱展翅飞起,如黑色的龙卷风,极快地朝门外掠去。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随着那些“虫子”的起飞,充斥着黑褐色粘液的地狱般的食堂一下子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夜色似乎又浓稠了几分,光线也愈发的昏暗。
秦珞定定站在原地,压抑着自己呼吸的频率,睫毛惊魂未定地微微发颤,如雷雨前蜻蜓低飞的翅膀。
那奇异的“羽翼”形状,她曾在某个地方见过。
那根本不是什么虫子,那是……
“是罗夏墨迹测试图,”2921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罗夏墨迹测试图的第一张!”
罗夏墨迹测试,由瑞士精神科医生罗夏创立,是最著名的投射法人格测验,一般由十张对称的墨渍图片构成,有的像蝴蝶,有的像飞蛾,有的像蝙蝠,还有的像胸部的X光片……
如果这些图片这么清晰、密集地被投射进了意识世界里,那么这个意识主体,在现实生活中很可能经常接触墨迹测试。
这样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精神科医生,还有一种是他们的患者。
难怪这里扭曲得不像是人类世界,难怪会有那么多像极了妖兽的怪物……如果这个虚无空间的意识主体是精神病患的话,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在不稳定的精神世界,没有任何规律、任何逻辑,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就是整个空间突然皴裂,变成深渊把人彻底吞噬也不是毫无可能……
一种巨大的、灰暗的恐惧笼罩了下来。
秦珞心跳加剧,顾不得被妖兽发现的危险,朝四周低低地喊出声:“陆崧泽……你在哪?”
“别喊了,他听不见。”2921急忙提醒。
“什么叫他听不见?”秦珞一愣,立刻意识到了这话里的古怪。
“他被那只妖兽屏蔽了视觉和听觉。”2921只能实话实话。
拷……
秦珞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咬牙克制住把这人工智能小屁孩抡圆了胳膊螺旋摔的冲动:“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现在不开口就永远也别说!”
“我……”2921刚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不远处就传来一阵隐约的脚步声。
沉稳而厚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秦珞心尖猛地颤了一下,急忙扭头看了过去。
她认得这种声音。
哪怕在虚无陌生的空间,他听起来也是这么的耳熟……
后厨天花板垂下的老旧灯泡晃了晃,一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她视线里,缓慢地穿过连接食堂的肮脏凌乱不堪的过道。
她没听错,那的确是陆崧泽。
头顶的灯光勾勒出他线条明晰的侧脸,光影在他下颌处消失,顺遂地没入黑暗,那深邃的五官在半明半昧里愈发显得形销骨立,薄唇抿成坚忍的弧度,像是一根随时可能崩坏的弦。
他衣领凌乱地散开,露出的一小片皮肤显得很苍白。
更苍白的是他的眼睛,涣散的瞳仁里没有内容,视线仿佛悬浮在了一片虚空的荒原里……
陡然间,窗外传来细碎的声音,像无数干燥的落叶同时被风吹起,秦珞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不由得颤了起来。
声音变得密集,那些数不清的黑色“虫子”不知什么时候齐齐折返,从破旧的门窗里灌了进来,汹涌如措不及防的洪水。
秦珞猛地奔上前,伸手去拉陆崧泽,然而刚跑出两步,就被一只无形的脚绊了一下。
她重重摔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那团黑雾般的古怪生物朝陆崧泽一拥而上,嗡嗡把他淹没……
她嗅到了熟悉的薄荷微凉的气味,也闻到了血腥味,两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带着令人喉头发紧的冷意,深深刺痛着神经。
深嵌入掌心的指甲划出一片火辣辣的痛楚,疼痛无声地提醒秦珞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
不是幻觉,是真的。
飞蛾是真的,陆崧泽是真的,他那双灰白的、没有焦距的眸子也是真的!
她眼里像是深深扎了根针,连瞳孔都微颤起来,挣扎着站起身扑了过去,一头扎进了越来越庞大的、越来越汹涌的黑色“龙卷风”里。
冷,难以形容的冷……
和在烂尾楼里看到银色流体转换成黑猫时一样,时间毫无征兆地就在她眼前变得缓慢起来,缓慢得近乎停滞。
墨色的飞虫从里而外渗出逼人的寒意,仔细看,它们原本飘散如雾气的翅膀已经凝成了某种坚硬的实体,刀锋一般锐利。
陆崧泽浑身上下被划破无数细而深的血口子,破碎的白衬衣近乎被血染红。
他站在原地,静默无声,仿佛在凝固的时间里变成了一张画卷,清瘦而苍白,高大而决然。
秦珞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以一个人类的身份打量那双灰色的瞳仁。
他明明就在身边,却让她觉得及其遥远,明明十来天前还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这一瞬却熟悉得让她生怕失去。
她挥舞着手电飞快地打落那些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生命力的飞虫,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陆崧泽脸侧有一道细长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合,转眼就消失不见,像是从没存在过。
她一怔,手指微颤,无声地探了过去,从那寸完好无损的皮肤上抚过,胸腔里有个声音难以遏制,似要喷薄而出——陆崧泽……你到底是什么?
耳边突然响起细微的咯噔声,仿佛有看不见的齿轮开始运转,停在半空的飞虫一只只如烟四散,消失了在空气里。
有风悄无声息灌入,昏暗的灯光重新撒落,这个陈旧的食堂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循环,又是循环……
如果一切循环不停,这些虚无的空间简直像极了炼狱,那么被困在炼狱里的人要怎么才能脱身?
“咳……”2921笨拙地清了清嗓子。
秦珞这才意识到,自己和陆崧泽离得太近,近得有些暧昧。
她回过神,急忙尴尬地缩回了那只覆盖在他脸颊上的手。
柔软的指腹像是中了蛊、中了咒,又或者被小小的魑魅魍魉鬼鬼祟祟地施了法,始终残留着一点挥之不去的**……仿佛刚才悄无声息摩挲过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淡色的、温暖的唇。
“他的视觉、听觉……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她克制住狂乱的心跳,勉强保持着冷静。
殊不知陡然加速的心跳、猛然上升的血压和旺盛分泌的肾上腺素,在2921眼里一清二楚。
不过它没戳穿她:“这个空间对老陆有限制,在这里他没法恢复感官。”
秦珞想了想,拿起陆崧泽的手。
“没用的,”2921已经猜到了她要做什么,“他现在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秦珞在陆崧泽手心极快地写下一个字,他果然毫无反应。
她眼神明显沉了一下:“如果我么记错,你只说他没了视觉和听觉,没说没了触觉。”
如果不是还算顺利地找到了陆崧泽,她简直都要怀疑2921是妖兽派来的卧底了。
“这是他本身的限制……”2921意味不明地小声说了一句。
秦珞心里的恼火已经不止累积了一星半点:“为什么我能看见、能听见,只有陆崧泽的感官出了问题?来之前他知道会有这种危险吗?他做了什么打算,还是说他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人关进来的?”
站在同一阵营,面对一个藏在暗处无从预测的对手,信息共享可以说是生存的首要原则。
她实在没法理解2921的刻意隐瞒,她有种强烈的直觉,再这么下去自己和陆崧泽都会被耗死在这里。
不是被妖兽耗死,而是被这个所谓的队友耗死!
猪队友这种生物对人类的威胁程度,简直能和外星人、核爆炸和生化危机一起并列榜首……
“这是个游戏。”2921似乎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坦白从宽之前放下心理防线的吸气声,秦珞在审讯室里听到过很多次。
“游戏?”她略略顿住,心里有个模糊的判断正在逐步成形。
“对,游戏。”2921略显稚气的声音沉稳了不少。
它头一次毫无隐瞒地,在她面前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这是妖兽和陆崧泽之间的一个游戏。
十五年前明松孤儿院出了一起大案,你现在看到的,是孤儿院在妖兽意识世界里的投影。
妖兽认定真正的凶手一直没被抓住,想让陆崧泽帮它破案,如果陆崧泽在三小时之内查到了凶手,它就放他出去,给他想要的东西。
如果查不出,陆崧泽就要受到惩罚永远留在这。你也一样。”
三小时?
破案?
她也一样?
用一句“人在家里做锅从天上来”,已经不足以形容秦珞此时操蛋的心情。
“陆崧泽想要的那件东西,和你有关。”2921又补充了一句。
秦珞怔了一下
鬼使神差的,她想到了那个装满玻璃试管的保险箱
难道陆崧泽是来找那些碎片的?
有可能。
毕竟变成一只猫之后,这世上和自己有关的东西实在仅剩不多,而在那些似有预兆的梦里,红色碎片每一次出现都恰好是妖兽的躯壳破碎的时候,这似乎是某种直白的征兆……
可也不对。
凭什么那些小小的碎片值得陆崧泽罔顾危险,豁出性命来换?
一个念头倏忽出现在她脑海里,似乎某个深深的记忆被挖掘出来。
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当她想抓住它的时候,它已经飞快溜走不见了踪影。
“吱吱——”
老鼠的叫声从某个阴暗里角落里传来。
秦珞回过神,后背一阵发紧——这个世界的循环已经再次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