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起了那间漆黑的禁闭室,记起了那个抱着手电,在禁闭室外陪了自己一整晚的小男孩。
她也记起了深秋冻人的夜风,记起了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裳,风从门缝里嗖嗖灌进来,哪怕她抱紧了膝盖也还是被冻得牙齿发颤。
“别怕,我在这里陪你……”他的声音很近,只和她隔着一扇破破旧旧的小木门,语气暖融融的,让她想起春日里的太阳。
小时候的秦珞,最喜欢春天。
一到春天,到处都是白白的、红红的小野花,头天刚一朵朵摘完,第二天就又开得满满当当,像是小精灵趁着晚上没人的时候偷偷从天上洒下来的。
有些花的花蕊甜滋滋的,有些淡淡的没味道,还有些苦得吓人,轻轻一舔,苦味从舌尖爬到舌根,呸呸呸吐唾沫都来不及。
秦珞有点想念那些甜滋滋的花蕊了。
她觉得很饿,也觉得很渴,舌头贴在嘴巴里,像一块干掉的毛巾。
“明天我是不是就能吃饭了?”七岁的她趴在门边,小声地朝外头问。
“你饿了?我去给你找吃的。”男孩揉了一下蹲得发麻的脚,说着就要起身。
“别去了,”秦珞瑟缩着身子,颓然地抠着角落里的蜘蛛网,“门锁了,有吃的也塞不进来。”
“我从门缝底下塞进去,肯定行……你别怕,我很快就回来,我把手电筒留在这儿陪你……”
脚步声渐行渐远,手电筒的光亮从门缝里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大得像个怪物。
她闭着眼,害怕地定在原地不敢动弹。
不一会儿脚步声就又回来了,伴随着悉悉索索的响动,几个小小的塑料包被塞了进来。
秦珞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连忙伸手拿起来,却在看清塑料小包上的字时愣住了:“老……老鼠药?”
“什么?”男孩没听明白她说的什么。
秦珞讪讪的,嗓子有点干哑:“你拿来的是老鼠药……”
“老鼠药是什么?”男孩软软糯糯地问。
“就是用来毒死老鼠的东西。”秦珞认真解释。
“你又不是老鼠,它毒不死你。”
“那……那万一要是毒死了呢?”
男孩挠挠头,这好像也是个问题。
“可除了这个,厨房里没别的能吃。”他小声地说。
不是没别的能吃,而是米、油和菜,都被锁起来了,要拿钥匙开后厨的门才拿得到。
秦珞低着脑袋,把那些老鼠药一包包从门缝里塞了出去:“你还是把这个放回去吧,胡姨知道了,得把你也关进来了。”
男孩不假思索:“那正好,我就能在里头陪着你了。”
秦珞轻轻说了一声“傻子”。
和秦珞相比,他的确有点傻,都已经七岁了拼音还只会念a、o、e,而她已经识了不少生字。
可他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比所有小男孩都好看,每次院里来了大人,都会把胡姨拉到一边,两眼放光地指着他问东问西。
也正因为这样,除了秦珞这个大大咧咧的,班里几乎没人愿意和他玩。
胡姨说这叫嫉妒,秦珞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嫉妒,和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哥哥玩,还经常能从他手里分到好吃的零食……
这样好看的男孩子,没有病痛,也没有残疾,按理说早就已经被领养了出去。
可他压根不想走,秦珞亲耳听见他说,他想永远留在孤儿院。
“为什么?”她好奇地问。
“因为胡姨做饭很好吃。”他稚声答。
“胡说,饭里全是沙子,硌牙。”
“因为这里春天有好看的花。”
“外头明明有更好看的花。”
“这里到了夏天还有绿豆冰棍吃。”
“绿豆冰棍一股酸味,吃了拉肚子!”
“……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你。”
“我?”秦珞歪着头,没听明白,“我什么?”
他红着耳尖,眉清目秀的小脸透露着一股子认真:“你……你不讨胡姨喜欢,我走了,你肯定吃不饱饭……”
秦珞愣在原地,心仿佛被什么捏了一下,变得软乎乎、甜丝丝的,像是一块轻轻舔一口就会晃动的果冻。
她不讨胡姨喜欢是有原因的。
自打发现院里的厨房有两口不同的锅,煮一黄一白两种不同的饭之后,她就经常偷偷往那口专给护工和教职工煮白米饭的锅里撒沙子。
掺了沙的米饭,护工和教职工自然是不会吃的,就只能便宜了她这种原本每顿只准吃玉米饭的小屁孩。
这件事之后,男孩看她的眼神就跟星矢看雅典娜似的,那叫一个闪闪发光。
胡姨却骂她是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还专门收拾了一个杂物间用来关她,经常一关就是一整天,不给吃也不给喝。
而这次,秦珞已经被关了两天了。
听说他的收养手续马上要办完了,新爸新妈很快就会来把他接走,那是有钱的大人物,院方很重视,一点也不敢马虎。
胡姨一双眼睛把什么都看得透透的,骂秦珞是个小狐狸精,只要有她黏在他身边,这事铁定要出岔子,所以特地把她关了起来免生事端。
“胡姨说只要我乖乖的,后天就放你出来,给你饭吃……”他把那几包老鼠药塞进口袋,小声嗫嚅,“可我不想走。”
秦珞饿得有点蔫蔫的,比饿更难受的是渴。
她把越来越滚烫的额头靠在门上,那冰冷的感觉让她舒服了一点:“那你就不走……”
“我不走,你就没饭吃,我一直不走,你就要被饿死了,”他软糯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秦珞,我以后会不会再也见不着你了?”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
她很想安慰他,可脑袋太沉、嗓子太干,干得快要说不出话。
“要是奥特曼能来救你就好了……”他怯怯不敢踢门,怕把睡着的胡姨吵醒。
他甚至很认真地思考起了这个方法的可行性。
就是不知道奥特曼会不会把胡姨、院长他们当成怪兽,毕竟胡姨和院长都只长了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既不吃金子,也不会喷火,还没有怪兽那样长长的尾巴……
“我不喜欢奥特曼。”秦珞烧得迷迷糊糊。
“那就换圣斗士。”
“我也不喜欢圣斗士,我喜欢猫和老鼠。”
“那我让汤姆猫把坏人都打死!”
“这世上只有坏人,没有汤姆猫。”
他越听鼻子越酸:“怎么可能没有汤姆猫呢……”
秦珞隔着一扇门都好像能看到他红了眼圈的模样,她轻轻叹了口气:“真的没有汤姆猫,都是大人用来骗小孩子的。就算有,猫也只能抓老鼠,打不过人的。”
是了,他想。
胡姨有十只汤姆猫那么高,要是换成那条大狗,也许能赢。
奥特曼、圣斗士……都是骗人的,秦珞就被关在门里头,可它们什么也做不了。
“不行,我不要你被关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两条腿又软又麻,“我要把坏人都打死!”
“嘘,别把胡姨吵醒了……”秦珞把十根手指头一齐伸到了门缝下边数了起来,“你看,一二三四五……一共十个坏人,啪,啪,啪,你把他们打死了,他们已经躺着不动了。”
当时她并不明白,不是所有人都跟她一样能理解“死”的含义。
对于刚刚开始了解这个世界的孩子来说,死亡是个模糊而遥远的概念。
就像动画片里汤姆猫被老鼠锯成两截,下一集又会完完整整、活蹦乱跳地出现,就像被孙悟空一棒子打成青烟的白骨精,还能变作骷髅、化作人形,继续做着吃唐僧肉的美梦……
在动画片里,死亡似乎只是一种临时的状态、一种惩罚的机制。
就跟睡觉一样,到了时候自然而然就会醒来,然后一切重新开始,只不过这一阶段过后,坏人都会被狠狠收拾,好人总会赢得阶段性的胜利……
秦珞的手指在门缝底下伸了好一会儿,也没得到回应。
男孩没选择玩这个愚蠢的游戏,他兀自擦了把眼泪:“我不是个傻子。”
“……”
“我没骗你,我不走,我走了要是大怪兽来吃你怎么办,要是多路巴来封印你怎么办……我要守着你,哪儿也不去。”他道。
秦珞当时年纪尚小,她不明白这是多动听的情话。
“天快亮了,”她看了看从门缝底下透进来的光,轻轻说,“你回去吧,被胡姨发现该揍你了,大怪兽进不来这间屋子的,多路巴也进不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门外才又传来他的声音:“嗯,我走了,电筒留给你……我很快会回来,你等着我。”
“好,我等着你。”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两根小小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一起,一根滚烫,一根冰凉。
……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
2921发觉秦珞的脑海中有异常的波动,还没来得及检测这种异常,就听见她轻声开口:“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什么?”2921瞠目结舌。
秦珞闭了闭眼,艰难地从回忆里抽身:“我打算……去找他。”
“你知道他在哪?”2921惊讶于她获取的信息之多。
秦珞点头,垂下眼帘,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两片浅浅的阴影。
那支手电筒被她握在掌心,坚硬的边缘把柔软的皮肤硌得有些疼。
她很确定,他会在原来的那个地方等着自己……
一旁的陆崧泽淡色的瞳仁没有焦距,视线似乎正从一个未知的空间里投来,静默无声地落进她的眼眸里。
“那……那要是又遇上那些飞虫怎么办?”2921结巴了一下问。
秦珞抬起眼皮,脸色多了一些苦涩和疲倦:“你没发现吗,这个空间里的怪物从始至终都没伤过我。”
话音落下,陆崧泽牵起了她温软如某种小动物的手,那力度不大不小不轻不重,一点也不容回绝。
他终究还是不放心的,她毕竟没有自保的能力。
出了地下室,来到后厨,隔着一层油腻腻的玻璃可以看到整间空荡荡的食堂,那些无形的老鼠和有形的“飞虫”早已经没了踪影。
走出食堂,来到女寝区,秦珞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当年的那间禁闭室。
禁闭室在女寝过道的尽头,狭窄而冗长的过道两侧是一扇又一扇紧闭的门,越往深处走,黑暗就越深……
手电的灯光闪烁了一下,接而措不及防地熄灭。
粘稠的夜色裹挟着冰冷的寂静,霎时间淹没了整个世界,没顶般的窒息感挤压着秦珞的胸腔。
她心一寒,生平头一次这么怕黑。
“你来了?”一个声音在过道的尽头轻轻问,“这么久了,你已经把我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