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成文紧绷着脸:“把我老婆接到警察局来我就说,不然……不然……”
“不然怎么,你还想继续杀人?”齐大历问。
“不然我叫你们破不了案!”逄成文毫不犹豫地威胁。
“你都已经在局里了,我们找出证据是迟早的事,你真当没你就破不成案了?”齐大历故意反问,丝毫不提1001y的事,装作没听懂逄成文这话里的意思。
“我的案子破不破有什么关系?我只杀了一个人,那个连环杀手可是杀了十几个人,你们要抓的不是他吗,赶紧把我老婆接到警察局来!”逄成文拿不准齐大历是在懂装不懂还是在故意套自己的话,不过现在不是拖延的时候,必须马上把他老婆保护起来,不然难保1001y不会对她动手。
“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杀人了?”齐大历要听的就是这一句。
逄成文咬着牙只能点头:“那个萧雅之,是我杀的。”
“季书薇呢?”齐大历问。
“那女人我见都没见过,你们发现尸体的那天下午,我正好去那搞卫生,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尸体躺在地上……”
“然后你就起了模仿杀人的念头?”
“她……她跟我老婆长得太像了,我拿手机查了她,她之前是附近师范大学的学生,校园网上有不少她的照片……她披头发的时候,背影简直跟我老婆一模一样……一模一样……”逄成文青绷着一张脸,语速很慢,似乎陷入了某种诡异而微妙的情绪里。
在这种诡异的情绪里,他的每一个表情都变得极为缓慢。
那胡子拉碴的脸,黯淡的脸色,深陷的眼窝和青黑的眼圈,无不展露出这个人糟糕的身体和精神状态。
“除了萧雅之,你还杀过谁?”齐大历问。
“没……没人。”逄成文闭起眼,眼皮颤动着,似乎很痛苦,“我一开始没想杀人……”
“每个杀人犯都会这么说,谁一开始会想杀人?杀人的‘理由’很多,无非是日子过得不顺,无非是别人惹着了自己,无非是自己被逼急了,无非是无路可走彻底绝望了……说说看,你是哪一种?”齐大历嗤笑。
如果是新来的警员,往往一开始对凶犯痛恨至极,随着对案件的了解和审讯的深入,却会涌现出一丝同情。
既同情被害者,也同情凶犯。
这两种人在法律上是站在对立面的,在某种程度上却都是悲剧角色,都是被生活碾碎的人。
可其中一种是自己亲手造就了自己的悲剧,另一种则是受到了无妄之灾,他们的家人也痛失所爱,这种撕裂般的心痛是绝大多数人所无法承受。
萧雅之虽然是小三,但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也有父母,有亲人朋友,可这样一条性命,仅因为和逄成文的前妻背影相似,就被终结在了三十岁的年纪。
齐大历对逄成文万万同情不起来,他很庆幸多年的刑警生涯让自己能在面对这些人的时候变得麻木,只要击溃了凶犯的心理防线,接下来的审讯基本就是机械式的重复,问的无非是杀人时间,杀人动机和杀人凶器。
等凶犯一一承认下来,细节一一核对完整,就可以把人移交拘留所、移交法院了。
可这一次,他面对的凶犯似乎有些不同。
逄成文看着齐大历,像是头一次睁开眼看对面的这个人:“我日子过得不顺,别人也经常惹我,我时不时会被人逼急,无路可走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可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杀过人。”
这个回答略略出乎齐大历的意料。
不过也只是像一颗小小的石子被扔进水里,没激起太大的波浪。
“你问我杀人的理由?”逄成文笑了笑,这种笑容看起来很沉,却是他进审讯室以来唯一一个自然流露的表情,“你应该听说过,我家里挺穷的,你们也调查过我吧,我打小学习成绩就不好,别人能做好的事,我就就是做不到,别人考试能考百儿八十分,我及格都难。不是我不用功,是我办不到。
我初中没毕业,当然不好找工作,一个大男人没瘸没病,干保洁这一行,是会叫人瞧不起的。可工厂那些事我也干不了,我脑子不好。”
齐大历敏锐地意识到这人或许是想用这种方法脱罪,如果是明显的心理障碍者或是精神变态者,按理说是不需要负法律责任的。
“后来我跟我老婆结婚了,我知道她嫌弃我,嫁给我只不过是为了我老家那套快拆迁的房子,我户口不在老家,没户口,分来的钱比别人家都少,我老婆大概就是在那时候开始嫌弃我的。”逄成文慢慢地接着说。
“我不是来听你讲你人生往事的。”齐大历板着脸道。
“是你问我为什么要杀人的,”逄成文认真看着他,似乎一点也没有拖延时间,或者找借口脱罪的意思,“我也想知道,可我想不明白。”
他身上有一种审讯里很少见的东西,那就是真诚。
齐大历皱起眉:“想不明白什么?”
“想不明白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逄成文揉了揉眼皮,思绪似乎沉到了别处,“我每天起早贪黑上班,拿着钱养家糊口,帮着我老婆洗菜洗碗,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可有什么意思呢,我没意思,她也没意思,两个人活着都没意思。”
“那你就杀人找刺激?”虽然抓过不少凶犯,但齐大历还是常常不能体会他们畸形的心理。
一个三观正常的人,很难用那种扭曲的方式去思考问题。
“不是找刺激,”逄成文摇摇头,“我是觉得,她走了,我一个人好像就不是活着了。我走在路上,一天到头了也没人看我一眼,没人跟我说一句话。我跟别人搭话,别人也不理我,那眼神从来就不往我身上瞟……
我得怎么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呢?我大晚上的醒来总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就跟路边的垃圾塑料袋差不多,里头的东西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壳儿。”
“你想着要是能杀一个人,你就不是路边的垃圾了?”久未出声的陆崧泽开口。
“是啊,”逄成文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很意外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有些人一辈子能干很多大事,我这辈子干的全是芝麻绿豆的小事,我只要在死之前干一件大事就行了,这总不过分吧?”
“你说的大事,就是杀人?”陆崧泽无法苟同。
他只是一个犯罪心理学专家,他不是罪犯。
他能通过这些罪犯异于常人的方式去思考问题,可他往往不同意他们的观点。
在他看来,罪犯有三种,一种是有意犯罪,一种是无意犯罪,一种是无法控制地犯罪。
第一种人基本是坏,第二种人基本是蠢,第三种人则不好界定,譬如逄成文,他很明显有精神障碍,没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在逄成文看来,恶似乎是有重量的,每个人出生的时候,手里就应该捧有同样份额的恶,这样才公平。
他捧着手里的恶,觉得必须一次性全扔出去才够本,才够引起注意。
逄成文还高兴终于能有人明白自己的心思了:“不一定要是杀人,可杀人能登报,能上电视……”
“你还挺乐意自己杀了人?”齐大历忍无可忍打断了他的话。
逄成文嘴唇动了动,不说话了。
在法治社会待了这么多年,他不会不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
“你觉得人命是什么?”齐大历问。
“是什么?”逄成文再次抬起眼皮看着他,那双眼睛里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齐大历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一开始就觉得这人像极了凶犯。
不是因为那杂乱的头发和胡须,也不是因为那深深凹陷的眼窝和明显不健康的肤色……而是因为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空白的眼睛,有着类似眼神的,还有陆崧泽截然不同。
可逄成文和陆崧泽截然不同,陆崧泽眼底的情绪至多只能算是冷漠疏离,而逄成文仿佛根本没被注入生命的意义,根本无法理解性命这种东西对于人类的含义。
要不是妖兽检测仪完全没动静,齐大历几乎都要以为,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一只深藏不露的二次进化体了。
“人命是什么……”齐大历重复了一下自己刚才的问题,定了定神,盯着逄成文道,“你抢了别人的钱,别人还能再赚。你占了别人的房子,别人还能去别的地方生活,可你杀了人,就是剥夺了那个人活下去的机会,那个人没法再去任何地方重新来过。
这世上有种东西,毁了之后就彻底没有了,没任何办法能弥补,这就是为什么,杀人往往应该偿命。你犯下多大的错,就该承担多大的责任,当过错太大,你没法承担起那些责任的时候,你只能拿自己的性命来偿,这才是真正的公平。”
生命只有一次,任何人都不能轻易剥夺。
逄成文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
齐大历没有给他太多时间去细想,活了几十年都稀里糊涂没弄明白的道理,不会在这短短一分钟想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