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在发愣?”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问。
秦珞这才发觉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是陆崧泽。
那双沉湛的眸子,在灯下凝视着她,眸光让她不由自主怔了一下。
“你的伤……没事了?”她目光落在厚厚带血的绷带上,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像是心里最软嫩的那一寸重重挨了一拳,酸胀的感觉往上漫延至喉咙,钝钝的痛楚随血液流动到全身……
那只“飞虫”划破的明明是陆崧泽的后背,如果伤口不深,不可能像医生说的那样伤到肺。
联想起在意识空间里,他挡在自己身前的一幕,秦珞胸口一阵起伏:“你之前是不是根本就不想活了?”
“不是,”陆崧泽摇头,他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送掉一条性命,“医生说我要静卧,你不送我回去?”
秦珞气结,一句本该理直气壮的“凭什么”,似乎怎么说都显得理亏。
他把她毫发无损地带离了意识世界,还在特别调查小组面前替她解了围,大概,或许,可能……送他回家的要求也不算太过分。
然而某座冰山似乎已经做好了蹬鼻子上脸的打算:“医生也说我不能久站。”
秦珞脑门上竖起一个问号。
“过来扶我。”他开口。
秦珞后槽牙开始痒痒,心里的小人蹿起三丈高。
如果还是一只猫该有多好,一爪子过去根本不用负什么刑事责任……算了算了,怎么能那么无耻欺负一个病号?
暂且扶他一次,以后免谈。
于是她咬咬牙充当起了人形拐杖。
前脚刚离开警局,后脚齐大历就盯着桌上陆崧泽的档案愣起了神。
他抽出一支烟塞进嘴里,却没点,只闻了闻气味,看来还是想戒。
“李达,医院那边怎么说?”
“说是陆教授刚醒就要求出院,主观意愿强烈,医生拗不过只能放人……看来陆教授受了伤立马就能痊愈这码事,压根不是真的。”
齐大历点点头:“我不怀疑他是妖兽。”
李达点点头“哦”了一声。
“我™怀疑他的人品。”齐大历脸色有点沉。
“人品?”李达一头雾水。
“三更半夜带小姑娘跑去荒郊野岭找刺激,正经教授干得出这码事?”齐大历一脸没好气。
李达张了张嘴:“齐队,你……你怎么就确定……”
“说什么大晚上的看到教过的学生在路边等车,好心送她回家。车开到半路想起自己的手表上次落在了孤儿院,拐了个道过去找手表,遇上了一只飞在天上看不清样子的妖兽……这话换你你信?”
鼻子上那个弹片留下的疤,让齐大历看上去有点凶神恶煞。
早在看到秦珞身上只有一件西装外套、一件男士衬衣,光着脚丫连鞋袜都没穿的时候,齐大历就已经察觉了不对,只不过当面没点破。
她红彤彤的脸颊和耳尖、结结巴巴不大愿意配合的态度,几乎坐实了齐大历的这种主观臆断。
尤其陆崧泽受着重伤,还急急忙忙从医院跑了来了局里,很明显是顾及面子不想让事情穿帮。
有些事你情我愿,不归警方管,只要不对社会风气造成不良影响就行。
当然,还有,不能污染野外的环境……
不过学生到底是学生,为人师表,啧,可耻。
完事还提拔人小姑娘当助理,二话不说就把罗戎哲那小子给退了,人品什么的,也就那么回事了。
李达已经目瞪口呆。
他觉得齐队这个年近四十的单身狗今天好像有点酸,不然也不会突然跟被八卦之神附体似的,看陆教授各种不顺眼。
不过这话他没敢说,只讪讪咽了一口唾沫:“遇上一只飞在天上看不清样子的妖兽这一句……我信。”
“也就这一句是能信的!”齐大历从口袋里掏出火机,在戒不戒之间犹豫了一圈,显然更偏向于继续当一个老烟枪。
抽了一口烟,他弹了弹烟灰:“不过妖兽没直接把陆崧泽和那小姑娘杀了,而是留了两个活口,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对了,齐队,”李达挠挠脑袋,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我听说薛队他……快要内退了?”
“瞎说什么?”齐大历瞪了他一眼,“你这都听谁说的?”
“没……没谁。”李达讪讪笑笑。
“没谁就赶紧去把那些积压下来的案子整理整理,有这闲工夫放着正事不干,瞎打听什么?”齐大历板着脸弹起了烟灰。
与此同时,湖岸世景小区。
充当人形拐杖的秦珞,扶着陆崧泽一步步出了电梯,进了房间。
整个过程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费力,只不过当她把这座冰山放到床上的时候,发觉他后背的纱布似乎隐隐渗出了血。
是伤的太重了吗,居然已经没法恢复了?
“医生说你这种情况很危险,最好继续留院观察。”她秀气的眉头拧成了一团。
他摇头:“不了。”
“为什么?”
“以防万一,我要留下来照顾我的猫。”
“……”
秦珞吸了一口气,胸口微微涨大一圈——所以说,现在到底是谁照顾谁呀?
如果不是他这么一提,她险些都忘了问:“我现在……算是妖兽吗?”
“不清楚,至少妖兽检测仪对你是无效的。”陆崧泽言简意赅。
“那我还会再变回一只猫吗?”
“大概会。”
秦珞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什么时候会变回去,有什么触发条件?”
“时间不确定,不过智能芯片会把你的身体数据实时传输给2921,一旦有征兆它会及时提醒你。至于触发条件,目前还在研究,暂时没有定论。”陆崧泽答。
他语气平淡,秦珞一点也听不出这些话的真假。
“你是怎么把我捡回家的……你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吗?”
“我在调查这个世界的异常能量波动,在兴茂大厦停车坪看到你的那晚,正好在你身上发现了这种能量波动。”
“……然后呢?”
“然后我开车去了医院,太平间里没有你的尸体,医生也说没有接受过你这个病人。这世上属于你的一切好像都慢慢消失了,包括所有人对你的回忆。”
“那你又是怎么记得我的?”
“我跟踪能量波动的痕迹,在附近的垃圾堆发现了一只猫,通过分析记忆碎片,我读取到了猫……也就是你的身份信息。你之前应该是睿城公安局的刑警。”
“……没错。”
“事实上睿城公安局没有一个叫秦珞的刑警,这个名字在警务系统里没有任何记录。”
“……所以你说,这个世界彻底把我给忘了?”
“遗忘是种很浅显的解释。”
“那有哪种解释是不浅显的?”
“有很多种。比如你被抛到了一个平行空间,这个空间里不存在一个叫‘秦珞’的人。可宇宙的物质是守恒的,哪怕你不存在,本该构成你的物质依旧存在,只不过这些物质排列组合之后不再是一个叫‘秦珞’的刑警,而是一只叫‘二胖’的猫。”
“……”
秦珞张了张嘴,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像极了一只滑稽的猴。
想了想,她试探着问:“那些记忆碎片还在吗,如果在,能还把它们给我吗?”
“如果空间理论成立,本体贸然和碎片接触,可能会引起异常的空间波动。在把碎片交给你之前,我需要先进行一些安全实验。”
这话真假掺半。
真实的情况是,大量数据碎片的异常波动,会使得虚拟世界内部的防御程序对秦珞群起而攻,单凭这些内部程序,也可以把她再次抹除。
而这是陆崧泽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你……确定?”秦珞狐疑。
“不确定,只是猜测。”他的口吻始终平静。
行吧……
秦珞按捺住心里的蠢蠢欲动,没再问下去——自己已经知道了碎片所在的位置,而且连保险柜的密码都一清二楚,即便陆崧泽说的不是真话,也可以有后备计划。
“陆教授,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你是妖兽,还是……外星人?”她最后好奇地问了一句。
“我既不是妖兽也不是外星人,不过这两种说法都很有趣。”他薄唇微动。
有趣个鬼……
秦珞觉得,正常人的身份其实挺影响发挥的,如果自己还是一只猫,至少可以毫无顾忌地翻白眼。
哪怕对方是一个躺在床上的病患。
嗯,病患。
而且很可能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帮她解开谜团的人。
这意味着秦珞得乖乖充当助理,给他端茶倒水、穿衣做饭——怎么着也不能让这座冰山伤口不愈一命呜呼不是?
“明明已经没有大碍了,为什么还要她照顾?”小屁孩2921一点也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人类的感情不符合一般事理和科学道理,是个伪命题,超乎了你的理解范畴。”陆崧泽无声开口。
那意思是,完全没法儿跟你这个人工智能小屁孩解释。
“老陆,要不是你妒忌心作祟,我都觉得你根本不像是人类。”2921忍不住吐槽。
“……”嫉妒心这个词在陆崧泽听来很陌生。
“如果我的观察没出错,那个叫沈觉的妖兽,把他自己的衣服给了秦珞?”
“……对。”
“虽然我没法完全体会你们人类的感情,可有些浅显的东西我还是看得懂的,老陆,沈觉应该算是你的情敌吧?”
“他不算。”
“怎么说?”
“如果他不把秦珞看成一段回忆,一种用来填补遗憾的东西……我当然有必要把他当情敌。现在,他还不够资格。”
2921想了好一会儿,仍有些不明就里。
它果然还是没法完全体会人类的感情,哪怕这些东西貌似挺浅显易懂。
“秦珞的身份数据输入有没有完成?”陆崧泽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输入了,”2921回过神,“给她安排的身份是北理上届的毕业生,学的犯罪心理学,导师是你。”
这也间接让齐大历认定陆崧泽是个泡学生的斯文败类,这就有些尴尬了……
“另外,你的数据已经按照要求彻底修改完毕,不再具备自我修复能力,受了伤没法快速痊愈。不过自我修复功能附带的bug,比如触觉和嗅觉的缺陷,也都不复存在了,从今往后这些感官全部不用再模拟,你可以真真切切地摸到东西、嗅到气味、尝到食物。”2921又汇报了几句。
它不明白陆崧泽这么做的意图——放弃自我修复能力,变得和普通人类一模一样,这难道是件好事?
陆崧泽的视线,落在了客厅里正仔细看病历里的秦珞身上。
冷冰冰的两室一厅,因为她的存在而多了一丝生气。
仿佛无机质的玻璃试管被注入了有机溶液,这些介质加速了分子的碰撞、动量动能的交换,让一切实验反应都变得生动鲜活。
这让陆崧泽头一次切切实实感觉到,自己仍然活着。
不是漂浮在无垠宇宙里,独自一个人保持着清醒,而是能感受到皮肤的温度、嗅到她发丝的柔软……能清晰看到她素净的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情感充斥着陆崧泽的头脑,理性几乎被完全麻痹。
他深邃的眼窝里甚至漾起了一圈柔和,灰色的眼眸看起来也不再沉寂冰冷。
这一刻,他才终于感到自己从一个冷冰冰的管理员,变成了一个真实存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