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十几公里开外的林屯路,一辆雷克萨斯LS无声行驶在逐渐浓郁的夜雾里。
“老陆,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我是不是应该……跟你道歉?”2921弱弱地问。
他的声音依旧像个小屁孩,语气不乏懊恼。
路灯光走马般掠过陆崧泽的脸,他脸上有很深的疲倦,视线隐入远处深沉的夜色里辨不出情绪。
“找那份名单不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没必要抱歉。”他道。
2921看了一眼自己程序界面那个倒计时——数字还在不断倒退。
这是陆崧泽在虚拟世界交给它的第一个任务,不管是不是在它的能力范围之内,完不成任务总归还是会觉得自己很没用,这是人之常情。
沉默了一会儿,它忍不住问:“老陆……你确定那只妖兽手里真有名单吗?”
“我不确定。”陆崧泽言简意赅,语气有点沉。
没人能确定什么。
从Venus停止运行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全成了未知数。
秦珞的数据被来来回回重组了很多次,好在数据只要存在于这个世界就不会消亡,这是虚拟世界的构建原则之一,所以哪怕她被系统强制删除了55%,被删除的那部分也只是变成了碎片,并没完全消失。
陆崧泽尝试过追踪那些碎片的下落,很快就发现它们被随机地嵌入了无数妖兽的躯体里。
那些所谓的妖兽是虚拟世界的产物,是人类精神文明的剩余、情绪垃圾的衍生……是本不该存在却又确实存在的东西,对于突如其来的数据碎片,它们没有选择接受或拒绝的权力。
可它们有把碎片同化的能力。
最先被同化的,是最原始、最基础的核心数据。
也就是那些年岁太久远的,连秦珞自己都已经彻底忘掉的,和在陆崧泽一起时候的记忆。
那些记忆在数据流动的虚构世界里、在一片死寂的休眠仓内、在这艘孤寂行驶了562个地球年的宇宙飞船里孤单漂泊,无处依存……哪怕陆崧泽屏蔽了感知,没有了情绪,也总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
他迫切需要帮秦珞存留那些记忆,需要找到那份拥有数据的妖兽名单,把她重新拼凑完整。
这世上有些东西百折不屈,有些东西却太容易失去,一旦彻底碎裂化为齑粉,就再无从拾起……
00:21,雷克萨斯LS行驶到林屯路的尽头,拐上右边的岔道,无声停靠在了明松孤儿院门口。
铁门在明亮的车灯下愈发显得老旧,遍布的铁锈如某种变异的苔藓,仿佛随时会从里头爬出什么丑陋可怖的生物。
副驾驶座上的秦珞睡得很熟,梦像一个遍布蛛网的洞穴,缠住她不停地往下坠。
她没看到一团人影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夜雾里,也没看到陆崧泽走下车,从那人手里接过了一块鲜红的碎片。
碎片悄无声息从陆崧泽指尖滑过,飘落到沉睡的秦珞身上,融化在了她额心那一小撮浅灰色的毛发里。
也就是在这一刻,2921眼前不断倒数的数字忽然停止了。
紧接着,取而代之是一行新数字——那是下一块目标碎片被同化的倒计时,整整240小时,一秒也不多,一秒也不少。
碎片并不难找,绝大多数妖兽身上都能有那么一两片,可要在数千万个妖兽身上找到那几片濒临消失的核心碎片,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已经表明我的诚意了,你是不是也该有点表示?”那人朝陆崧泽说。
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皮的形状很清晰,五官挺拔,看上去比陆崧泽要年轻几岁。
如果秦珞看到这一幕,一定会立刻认出他的脸——是那个“救”过她的妖兽。
“你想要什么?”陆崧泽薄唇微动。
“我要你带着你的白猫警长,帮我破个案。”
“破什么案子?”
“十五年前的明松孤儿院‘食物中毒’案。你要的名单在凶手手里,找到凶手,名单就是你的。”那人的语气如随风四散的夜雾,叫人一点也捉摸不透,“不过在这之前你得改改你自己的数据,不然游戏岂不是太简单了?”
影影绰绰的孤儿院旧楼,在陆崧泽的视线化作虚虚实实的线条,那里的确有某种他熟悉的东西,即便不是名单也差了多少。
这只妖兽,没有撒谎。
“哪些数据?”他薄唇微动。
那妖兽指了指他的眼睛,似笑非笑:“你的眼睛,看得太远,知道得太多了。”
陆崧泽眸光渐沉,一方巴掌大小的光幕出现在了他太阳穴附近,十来个数值在其间闪烁。
其中一个数值迅速归零,与此同时,他的视线暗了下去,仿佛一颗熄灭在了夜空里的星……
“还有你的耳朵,听得太远,太容易察觉秘密了。”
于是另一个数值也迅速倒退,也停在了零的位置。
耳边的风声消失不见,世界皆静,陆崧泽仿佛站在了一片虚空里,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2921这个人工智能程序。
它看起来很小,如一只刚破壳的幼龟。
几行代码经由它投射在了这片虚空里,那是妖兽拟定的,一个无懈可击的安全协议,协议可以确保这场游戏的公平,游戏结束前没有谁能趁火打劫。
有乱码覆盖住了安全协议,乱码来自于2921。
它极力想劝阻,可陆崧泽还是伸出手指按下了那个四正四方的,代表确认的图标。
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2921如一台被关闭的电视,屏幕陷入黑暗,彻底与陆崧泽的感知隔绝。
“你可以进去了,陆教授。”那是直达陆崧泽大脑皮层的最后一个声音,“三小时内找到了凶手,名单就是你的,找不到,你就永远别想再出来。”
……
……
00:30,秦珞猛然从梦里惊醒。
那个梦异常清晰,也异常真实——她站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过道里,眼前是一扇破旧狭窄的木门。
远处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逼近,她无处可逃,屏住呼吸忍住狂乱的心跳,打开了门上锈渍斑斑的插梢。
木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里头是浓郁得近乎粘稠的黑暗。
她回头抓住了身后那人的手,把他拉进了这间漆黑而狭小的屋子里……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陆崧泽。
他浑身是血,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像是一个轻轻一碰就会碎裂一地的瓷偶。
秦珞从没见过那样的陆崧泽。
她心尖一阵刺痛,嗓子变得干哑,仿佛生生咽下了一捧沙。
有些人太冰冷,太坚硬,太强大,很容易给人一种永远也不会被击倒的错觉,如一棵苍天大树,哪怕已经被风化得千疮百孔依旧静默伫立,抵挡着所有来路不明的风雨。
脆弱无声,却坚不可摧……
梦境消失的一瞬,映入秦珞眼帘的是夜雾里荒凉的明松孤儿院。
视线里只有影影绰绰的老楼,没有陆崧泽的影子。
冷冷的夜风里,熟悉的薄荷气味若隐若现,伴随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在秦珞鼻尖萦绕……
她的心脏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死死捏紧。
潜意识告诉,她刚才那不是个梦,而是即将在现实里发生的场景。
她慌乱地站起身,这才发现自己不再是猫的模样——身上没了洁白蓬松的毛发,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雾蓝色衬衫。
衬衫恰好遮到膝盖的位置,露出光洁的小腿。
再往下是花骨朵般的脚踝,白皙的双脚是光着的,直接踩在了褐色的泥土上。
秋天的凉意一点点从脚底渗上来,秦珞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更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变回人形的。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打量四周。
夜晚的明松孤儿院似乎变得和白天有些不同,黑暗让一切蒙上了一层未知,那些目光所不及的阴暗角落里,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无声张望。
那感觉叫人隐隐心悸。
秦珞不觉得陆崧泽会把自己抛弃在这种地方。
要么是他开车回家的路上出了变故,被劫持到了这里,要么是警队那边有了新线索,所以他连夜才跑了过来……
可他现在究竟会在哪?
地上没有脚印一类的东西,即便有,在这么微弱的光线下也很难辨认。
就在秦珞犹豫着是该去路上找救援,还是该去孤儿院里一探究竟的时候,不远处忽然有了微弱的灯光。
那是小学部的位置。
低矮的楼在夜色下如一只匍匐的兽,只有一楼右手边第二间教室亮着灯光,教室前后两扇门敞开着,在风里轻轻摇晃,像一种无声的召唤。
突如其来的光亮吸引了秦珞的视线,她警惕地朝那边走了几步。
有穿堂风拂过教室里的黑板和桌椅,一种陈旧的气息飘散了出来,说不清是书本的霉味、木头的腐烂味,还是经年的灰尘带来的苦味……
气味萦绕在秦珞的鼻尖,仿佛某种肉眼不可见却真实存在的微小生物,顽强地霸占着她嗅觉,试图侵占她的每一丝感官。
秦珞勉强压抑住狂乱的心跳,从地上找了块残缺不全的板砖。
正要起身,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身后那道模糊的人影。
这一秒,一种古怪的感觉涌进了她的脑海。
身为刑警的直觉,让她很快抓住了这种古怪的源头——以她现在所站的位置,身后那人的影子怎么着也应该落在了她脚边才对。
可落满枯叶的地面上,仅有一道孤零零的细长人影。
那是她自己的影子。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恐惧沿着秦珞的小腿攀附到四肢百骸,浑身上下的血液一瞬间像是被煮沸,她头也不回地抄起板砖狠狠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砖头落地,显然没砸中任何有形的物体。
“……傻啊,是妖兽,快跑!”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焦灼得不行。
这声音无比的陌生,转瞬就消失在了风里,以至于秦珞以为这是自己精神紧张出现的幻听。
如蛆附骨的恐惧促使她猛然拔腿,狂奔了出去,整个人如一条紧绷的、发颤的弹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