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大历当了这么多年刑警,被害者家属情绪失控的场面没少见。
他没费什么力气就稳定住了自己的情绪:“正是为了破案,所以要麻烦你们提供一份唐雅馥的领养记录。”
“怎么,没记录就抓不着凶手了?你少唬我!”唐达瑞指着齐大历的鼻子,“你们警察就是不干实事,一个尸检都检半天,火葬场时间都安排好了,要是赶不上,你给我出钱重新安排?”
齐大历还没开口说话,一旁的于婧梅已经哭着朝唐达瑞脸上挠了过去:“你个王八蛋,你还是不是人?
女儿死了你就只知道钱,钱能买回女儿的命吗?
早就叫你不要让女儿上这个学校,当初多花点钱出省念个好点儿的大学怎么了?
你以为你那点心思我不知道,你以为你以前做的那些龌龊事我不清楚!”
唐达瑞脸上被挠出了五道鲜红的血印,气急败坏抬手就要打人。
齐大历眼疾手快把两人拉开,几个值班民警纷纷上前,夹在中间开始调解。
这场调解持续了十来分钟,夫妻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诉尽了生活的不如意,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这是一起民事纠纷。
齐大历默默回了办公室,拿出火机,咔哒点火,抽起一支烟。
烟雾缭绕里,他眼前不知不觉就闪过冰冷尸检台上的唐雅馥的脸。
他不知道这个17岁的年轻姑娘,生前有过一些什么样的遭遇,他想,这个17岁的年轻姑娘大概也不会料到,她离开之后的世界是这么的一地鸡毛……
当天下午,一份包括血液鉴定报告在内的资料,被发送到陆崧泽的邮箱。
“唐雅馥是被领养的?”秦珞只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
陆崧泽点头:“不一定是被合法领养的,档案里找不到任何领养记录。”
“这么说,她的情况和徐承允一样?”秦珞一怔,立刻想到了明松孤儿院。
事实证明这猜测没有错,特别调查小组的讨论组里很快有了消息——唐达瑞夫妇如实交代了当初走非法程序领养孩子的经过,只不过唐雅馥不是两口子从明松孤儿院领养的,她是十五年前“食物中毒案”的幸存者,领养的时候已经被转移到了睿城的另一家孤儿院里,具体资料早就遗失了,这些都是当初的工作人员口述的。
秦珞不明白,两起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案子,怎么都和早已被关停的明松孤儿院扯上了关系。
细查明松孤儿院,却又的确存在诸多疑点。
当时电脑还不够普及,资料都是纸质的,绝大部分已经被十天前的那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被存放在别处的也不是失火就是失窃,像是有人故意在隐瞒孤儿的下落,想让警方几乎无法追溯到他们的领养家庭,无法摸清他们的现状。
她深吸一口气:“陆教授,我想去一个地方……”
一小时后,城北墓园。
掉光叶子槐树在秋风里瑟瑟发抖,细细密密的小雨把草地浸润,每走一步都会留下深深的脚印。
大概很少有人会选在这个时候来祭拜,放眼望去,四周空空荡荡的,不少坟前静静躺着早已经枯萎的花,显得分外萧条。
明松孤儿院的墓碑伫立在西南角,碑上刻有遇难的八十多个孤儿的姓名。
这是一个集体幕,底下埋藏的不是尸体,而是骨灰。
这也是秦珞为什么坚信沈觉已经死了的原因——即便当初的沈觉已经变成了妖兽,被火化成灰之后也是不可能活的。
妖兽不是神,只是一种二次进化体,警方在长时间的调查和抓捕中早已经得出结论,他们和人类一样,也会受伤,也会死亡。
而现在,秦珞对这一点不是那么确信。
她撑着伞,把手里的百合花放在墓碑前,详细浏览了一遍碑上的姓名和出生日期——年代太久远,资料又全被损坏,这些在网上根本无法查询到。
唐雅馥今年十九岁,即便养父母当初改了她的出生年月,这个数字也不会和她的真实年龄相差太远。
可墓碑上没有这个人。
如果把范围扩大到十五到二十一岁,符合年龄的孩子,在“食物中毒案”发生的那一年是一到六岁。
照此推算,墓碑上的人只有两个和唐雅馥岁数相符,而且都是男孩,不是女孩。
秦珞轻舒一口气,悲凉之余又有些释然——还好不是另一个“死而复生”者……
离开墓园的时候,她脑海里千头万绪。
关于自己是不是二次进化体,陆崧泽给出的是一个有些模糊的答案:不算是。
秦珞知道自己的确和二次进化体不一样,二次进化体能随心所欲在人类和妖兽之间转换形态,她却不能。
即便是已经“死”过一次的沈觉,也和她有明显差异。
至少沈觉的名字还在这块墓碑上,这意味着他的痕迹没彻底被抹去,不像她,存在过的痕迹已经被一只无形的橡皮擦擦得干干净净……
还记得她的人,除了沈觉,就只剩陆崧泽这个铲屎官。
那些在意识空间里看到的罗夏墨迹图,又代表着什么,难道沈觉是精神病吗?
正想着,肩头一暖,多了一件黑色外套。
是陆崧泽的外套。
除却衬衣下隐约可见的绷带,陆崧泽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伤患。
秦珞发觉他站得很直,怔了一秒,脑子突然开窍:“陆教授……你已经不需要我扶了?”
陆崧泽也怔了一秒,那张线条明晰的脸上,闪烁起某种奇怪而微妙的表情,像是……有什么称不上秘密的秘密措不及防被人撞破:“我,伤口突然有点痛……”
“陆教授,”秦珞眯起一双清冽的眸子,“你当我傻吗?”
陆崧泽无声张了张嘴:“我……”
秦珞想捏拳头心却有点软,憋了好一会儿只没好气地憋出一句:“你这是属于职场压榨。”
说完转身就要走人,然而没走几步就记起唯一的一把伞在自己手里。
原本停了的雨点不知什么时候又默默落了下来,她只得退了回去,板起脸的时候腮帮子有点鼓鼓的,和那只小胖猫生气的样子简直如出一辙:“不要淋湿伤口,不然很容易感染。”
“好。”陆崧泽点头。
淅淅沥沥的小雨里,她给这个比自己高一个半头的铲屎官撑伞撑得有点辛苦。
他接过那把雨伞,温柔道:“我来。”
雨幕让一切变得冷清而模糊,他的睫毛沾上空气中飘飞的水珠,变得半透明,仿佛结束一段旅途后稍作停留的蒲公英。
秦珞耳尖微红,没让自己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太久。
余光却不由自主变得专注起来,能清晰感受到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
打在伞上的雨点密集如鼓点,片刻之后,风把积雨云吹开了一段距离,雨点越来越轻,氲成了一方朦胧的水雾。
有温暖覆盖在秦珞的手背上,他轻轻捉起她的手指,拢进了自己厚实的掌心里,心脏的位置好像微颤了一下,四周的一切随即变得很安静,安静得像是小半生的阴晴圆缺,都只是为了等这一场终将来临的雨。
它就静静等在这一天,这一小时,这一分,这一秒,等一个契机把两个残缺破碎的意识渐渐拉近,让他牵起她的手,让她呼吸渐缓耳尖渐红……
有什么在陆崧泽心里悄悄圆满了一下。
以至于秦珞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己身边这座冰山唇角微扬。
他的笑容在这一刻很清晰,温热的呼吸带着淡淡薄荷味道拂过她耳畔,让那一小片微微发烫的皮肤变得很痒,像是悄无声息地爬过了几只小小蚂蚁……
来到马路边的时候,雨还在下。
陆崧泽收起伞,冰冷的水珠洒落了几滴在秦珞脸颊上,带来沁人心脾的凉。
他若无其事地伸手擦掉,又若无其事地把手指移开,蜻蜓点水的一个动作,很没道德地不顾被扰乱的小水池里又会漾起多少圈圈圆圆的涟漪。
两人一左一右坐进车里,空气里似乎多了几分旖旎。
打破这种微妙氛围的,是齐大历的一个电话。
他声音听起来很兴奋,让人不由自主就想起大学宿舍里那些每打赢一局游戏都爽得眉飞色舞的宅男。
那些除了泡面就只知道泡妞的青涩小男生,其中有一个褪去了满脸的青春痘,长成了如今这个粗着烟嗓、头发蓬乱、双眼皮格外分明的,脾气暴躁的中年刑警。
“陆教授,有线索了,孙乐这王八羔子在暗网有个账号,常年跟人交流各种虐杀经验,电脑里还收藏了不少血腥视频……”他一股脑跟陆崧泽说了案件的最新进展。
线索是李达发现的。
在从唐雅馥手机里找到有价值的信息之后,李达立马找技术科的同事详细查了孙乐的手机、笔记本电脑,果然在电脑里发现了端倪——一个能掩藏访问IP的浏览器。
这个浏览器的Cookie只在单次会话中有效,退出的时候一切会自动清除,不会留下一星半点的访问记录。
技术科拿到孙乐电脑的时候,浏览器是开着的,访问的内容一目了然。
“哪些化学物品能彻底去除血迹,在鲁米诺试剂的检测下不产生发光反应?
怎么最快让人失去知觉,击打哪个部位能瞬间致命?
如何销毁尸体,普通骨锯能不能锯断头骨……
孙乐,你研究的内容很特别啊,我建议你闲着没事多读读《刑法》,那上面的内容可比这有用多了。”审讯室里,齐大历沉着脸看着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大学生。
他身边坐着的是余明喆,两人在审讯室里早已经是老拍档。
“我在写一篇论文。”孙乐面不改色心不跳。
“什么论文?”
“《浅析昆汀塔伦迪诺的暴力美学》。”
“写了吗?”
孙乐抓了抓脑袋,一脸文思堵塞的憋屈表情:“还没动笔,正在找灵感。”
“那这些灵感够不够?”齐大历把案发现场的照片一张张放到他眼皮底下,“‘怎么最快让人失去知觉,击打哪个部位能瞬间致命’,这个问题你浅析得怎么样了,得没得出结论?”
“我不就是想说人是我杀的吗?可你们没证据啊,我一个在校大学生一时好奇点进暗网怎么了?我就是个围观的,又没在里头做什么非法交易,你们想扣押我也给个正当点的理由行不行?”孙乐反唇相讥。
“理由?”齐大历问,“你威胁简旭扬给你提供不在场证明算不算?”
“就算不在场证明是假的,那我也没杀人啊。”孙乐摊开手,一脸无辜相。
齐大历冷冷盯着他:“这么说,你承认案发时间段你没有不在场证明?”
“是,我是没有,那天我跟简旭扬一合计,觉得我俩嫌疑都大,都容易被冤枉,不想让你们警察抓错人,就干脆都说了谎。”孙乐答。
“那天晚上你喝没喝酒?”一旁的余明喆开口。
“喝了,我还喝得挺醉。案发现场不是没拖拽痕迹吗,你说我一个喝得那么醉的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松就把人杀了呢?我就是耍酒疯杀人,也总会留下点线索什么的吧?”孙乐再次摊手。
“你怎么知道案发现场没有拖拽痕迹?你去看过?”余明喆问。
“我是去看过,我想着……万一我这个致力于研究暴力美学的,能帮你们警察找到点线索呢?”孙乐对答如流,似乎压根不懂什么叫言多必失,还特地补充了两句。
“我知道你们认定嫌疑人就是我和简旭扬两人中的一个,你们可别被简旭扬那穷酸样给忽悠了,他也就知道装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