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卯时一刻的景致吗?
望仙湖还沉沉地睡着,倒映在湖中的流云和薄如轻纱的雾气彼此交融,整个不言书院祥和而宁静。
……如果不算马球场的话。
唐竞舟盘腿坐在草地上,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声音有些含混:“集合这么早做甚,今天不是没有比赛吗?”
陈扬也有些纳闷,关夫子虽然严厉,但集合时间一般都在卯正时分,毕竟队员们每日不仅要训练,还要兼顾课业。
还没来得及洗抹布便匆匆赶来的夏天无内心哀嚎,她还得洒扫庭院呢。
难道今日有什么重大事件要宣布吗,还是说比赛成绩不好要解散了?众队员猜测纷纷。
牧遥的起床气还未散,听着旁边几个大老爷们儿叽叽喳喳,她烦躁地背过身去,余光瞥见从留仙亭缓缓走来一人。
陈扬也注意到了,猛然咳嗽几下示意,队伍里的抱怨声渐渐弱去。
后知后觉的王虎见大家突然安静下来,顺着队长的视线看过去,错愕地瞪大了双眼,以为自己没睡醒:“宋夫子,你不会是来抽查背诵的吧?说好截止到明天比赛完啊!”
宋微明踱步到队伍前,其实凑近了细看,他的眼底也泛着青色。他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扫视一遍,最后停留在同样面露疑惑的夏天无脸上。
他想起昨晚在府衙,那个新来报到的程执莺女夫子突然申请顶替关夫子的马球队教练一职,顾宝衡转告给他的一番话:
“有人托我给你带个话——‘不能因为有风雨,就不让花盛开’。宋夫子,个中恩怨我尚不清楚,但这些日子以来,那个姑娘……确实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脆弱。”
见他一直不说话,大家心里犯嘀咕,却无人敢窃窃私语。宋微明回过神,收回落在夏天无身上的视线,正言厉色道:“从现在起,马球队的一切训练、比赛事宜由我负责。”
马球队有一瞬间的静默,大家伙像是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不远处正在打扫马厩的阿蛮不小心碰翻了水桶,“哐当”一声响,众人才终于反应过来,骇然地盯着宋微明:“啊?!”
唐竞舟在课上受宋夫子压迫久矣,当即提出异议:“宋夫子,不是我打击你,你看你一介文弱书生,怎么能跟我们一样在马球场日晒雨淋的,刮阵大风都担心你撑不住啊。”
王虎没忍住笑出了声,队里也压抑着闷闷的笑声,陈扬勾起嘴角不置可否。
夏天无将怀里揣着的抹布丢过去,一不小心正好砸中唐竞舟的后脑勺,他难以置信地瞪她一眼,顺脚把抹布踢飞,抹布擦着牧遥的鞋边飞出去,惹来她一记白眼。
宋微明蓦地笑若春风,周身却散发着不同寻常的威严气息,仿佛这个场面正中其怀。
他从袖中抽出一根用麻绳制成的襻膊挂到脖子上,绕过手臂,将袖子捋起固到肩膀,然后吹响马哨:“全体上马。”
十个队员骑于马上并排与宋微明形成了对峙之势。
“你们就把我当成明天的对手,我会在运球时躲开你们并击球,在此期间,你们任何人都有权利对我进行拦截。”
宋微明话音刚落,唐竞舟已策马奔来。
“天真!”宋微明单手攥紧缰绳急速转弯,马身虽大幅倾斜但整体却保持着平衡,眨眼间便轻松绕过唐竞舟的阻截,开始朝球门运球。
陈扬和袁茂分别从侧面试图用球杖干扰,宋微明从容不迫地将彩球击出,扬鞭驱马摆脱了二人的夹击。
牧遥抢先一步追到球,喜滋滋地传球:“李纪元,交给你了!”她奋力一击,彩球腾空飞向了此刻离宋微明最近的邹成。
追着宋微明满场跑的唐竞舟怒了,直接勒马气喘吁吁地吼她:“笨蛋,你故意的吧?”
牧遥立刻不甘示弱地吼了回去:“我要是故意就传不到他那儿了!”
唐竞舟噎住,他竟觉得她言之有理。
宋微明趁邹成分神之时勾杆抢回彩球,继续全速运球。后方马蹄声逼近,他余光一瞥,竟是方才一直没动静的夏天无。
他不禁打趣道:“你这丫头倒是精明,可惜你的劣势更明显!”
夏天无一愣,只见他侧过身,明明还不到最佳的击球距离,但他已挥臂用力将球击向球门。
彩球径直穿过小半个球场,精准地滚入球门底部的网囊中!
竟然得筹了?众人僵在马上:他们十个人抢不过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
唐竞舟大气都还没喘匀,他一脸呆滞地看向宋微明,暗自磨牙:这家伙一开始绝对是故意耍他!
宋微明面露得意之色,他解开身上的襻膊,俯身下马:“集合!”
夏天无最先反应过来,唐竞舟见她两眼放光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瞧你那点儿出息。”
她想起那晚烛光下的手影和撒娇般的狗叫声,双颊不禁飞上红霞,加紧脚步跟上宋微明,一个多余的眼神也不愿分给唐竞舟:“你懂什么。”
……唐竞舟有种自己买回来的猪追着别人家白菜跑的感觉。
瑰丽的朝阳从狄山后冉冉升起,一抹嫣红洒向大地,此时湖面金光粼粼,薄雾渐渐散去,天地间霞光万道、流光溢彩。
众队员站成一横排,宋微明在对面用佩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我不管关夫子是如何训练你们的,从此刻开始,把他的那一套通通忘记。我会针对大家赛上表现出来的弱点,一个个的收拾你们。”
王虎偏过脑袋冲旁边的夏天无小声抱怨:“明天比赛,今天换教练,来得及嘛。”
夏天无抬眸看向宋微明,自初见时他上堂帮她作证,他好像做什么事都这么漫不经心又十拿九稳。
“我相信他。”她轻声回应道:“他可是文武双全的莲柒公子。”
宋微明朝两人淡淡瞥了一眼,又很快掠过去,继续讲道:“马球是什么?简单来说,就是骑在马上用球杖击球。因此,对马球而言,马术、控球和策略缺一不可。接下来我会对你们逐个进行点评——”
“陈扬的力量和准度不错,但马术欠缺灵活,一旦被围攻很难突围。
“李纪元各方面均衡,不过比赛不是个人秀,需要学会配合。
“牧遥,力量是你的优势同时也是你的劣势,加强你的控球能力,比赛需要指哪儿打哪儿,而不是打哪儿指哪儿。
“夏天无骑乘灵活,胆子大,但臂力不足,控球和配合都会是空谈。
“唐竞舟,马术和控球一流,但耐力非常差,容易疲劳,平时训练散漫,这是从小娇生惯养导致的,我不怪你……”
每一条都让人无法还嘴,唐竞舟听得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宋夫子,你说了这么多弱点,我们到底该怎么克服?”
宋微明对他的态度满不在意,马上就要挨宰的兔子,就让他再多蹦跶一会儿吧。“唐竞舟的问题很好,我帮你们每个人设计了专门的力量练习、控球练习、耐力练习、攻守练习和灵活性练习。你们记住了,没有比赛的时候,卯时起床,卯时一刻集合,晌午和黄昏散学后,都要来球场报到,完成每个时间段的任务后再去用膳,晚饭后自行加练。有困难的同学——就用毅力和骨气撑过去。”
成绩在班里垫底的王虎欲哭无泪:“宋夫子,您也太狠了吧。”
宋微明忽视众人哀怨的目光,笑得愈发像只计谋得逞的狐狸:“当然,你们若是想休息,我也不介意,只要输掉明天的比赛,大家都会很轻松。怎么样,练不练?”
夏天无明显感觉到队里几个男人彼此对视间无处宣泄的怒火,平时不对付的唐竞舟、陈扬和李纪元等人,此刻目标倒是出奇的一致,那就是明天的比赛一定要赢给宋微明看看!
“练!”
在后衙翻看了一宿路引登记簿的顾宝衡伸了个懒腰,哈欠声连天,她端起杯子想喝口茶提提精神,才发现茶水早已凉透。
刚好已经到了衙门办公的时间,岑通判过来敲门:“顾大人,您昨晚要的户帖找到了,现在给您送进去?”
顾宝衡拍了拍带着困意的脸,浅浅抿了一小口凉掉的茶水,一股凉意激得她头皮发麻,人也清醒了许多:“进来吧。”
岑通判推开门,手上除了一卷户帖,还端着一盏热茶,徐徐地冒着热气,他满脸堆着笑,关心道:“顾大人辛苦了,熬了几日都没有好好休息,您可得多注意身体啊。”
她接过茶杯,捂在手心里暖了暖,却没有喝:“岑大人和赵大人也甚是辛苦,找一卷户帖就找了一晚上,让两位大人受累了。”
岑通判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咱们狄州上一次颁发户帖已经有些年头了,更何况普查之后也都悉数整理成了黄册,那些户帖便封箱放进仓库的最里面,这才耽误了时辰。”
户帖的边缘已经泛黄,纸上没有新墨,确实是当年的真迹。顾宝衡随手翻看了几页,抬眸问道:“为何黄册和户帖上都没有不言书院夏如许一家,但五年前的路引登记簿上却有夏如许的名字和籍贯?”
“没、没有吗?”岑通判诧然。
顾宝衡见状,开玩笑道:“五年前大量宾州难民涌入狄州,黄册和户帖失实情有可原,肯定不是因为你和赵大人手里握有私册,对吧?”
初春的清晨尚有寒意,岑通判额角却沁出了薄汗,他愣了一瞬,随即大笑:“那是自然,下官这就去交代户科重新上门登记户帖。”
顾宝衡也跟着一起笑:呵呵,两只自肥的老贼。
“对了,顾大人,下官听说不言书院的马球队由莲柒公子接手了。”岑通判趁她心情不错,斟酌着问询道:“这比赛在即,而队员们也习惯了关夫子的训练方式,此时再换教练,会不会稍欠稳妥?”
“没有比他更稳妥的人选了。”她将户帖重新递交给他,“具体原因你可以去跟关夫子聊聊,你们不是素来交好吗?”
“是是,那下官先告退了。”岑通判面上挂着笑,抱着户帖去了大堂东侧的户科。
顾宝衡的笑意逐渐褪去,眉间一点点蹙起。吏户礼兵刑工六科应该由她直接调度,但现在实权仍在赵同知和岑通判这两个一手遮天的老贼手中,她想要摸清狄州的水有多深,还得靠宋微明那只野狐狸啊。
“阿嚏!”
宋微明摸了摸突然发痒的鼻子,扭头见唐竞舟像坨烂泥一样歪在留仙亭的台阶上。他恨铁不成钢地走过去,踢了踢唐竞舟的腿:“连半炷香都撑不住,起来继续跑。”
唐竞舟喘着粗气,晃晃脑袋拒绝:“我、跑不动、了……跑、台阶、太累了……你简直、是虐待、我……”
宋微明又一脚踹过去:“你弱你还有理了?赶紧爬起来,丢人。”
他环视马球场四周,除了陈扬和李纪元在配合追防与击球练习,其他球员各自为战,夏天无、王虎进行力量练习,牧遥、张九清、邹成进行控球练习,刘钧烨和袁茂进行灵活性练习。
夏天无站在草地边儿上,一手提一个小石锁,用肘部带动手臂,竖直地提起石锁与肩持平,再慢慢放下去,一遍遍重复着。
围在墙根儿练习控球的几个人突然一声惊呼,随即一只彩球擦着她的耳朵飞向了身后,再偏一点儿可能就直冲面门了。
“抱歉抱歉!你还是再换个地方练吧!”牧遥跑过来捡球,见夏天无呆呆地看着自己,还以为她被吓傻了。
又是你!夏天无指着那只彩球无奈道:“我已经换三个方向了,都说你打不准,可你今天瞄我挺准的。”能在牧遥的球下逃过三次,她想起来都有些后怕。
“我也正纳闷呢,反正你提着石锁到哪儿练都行,直接去场地外面更安全嘛。”牧遥轻哼一声,转身跑了回去。
一定要克服这个弱点然后打败你!两个姑娘的胜负欲在眼中燃起熊熊烈火。
不远处的宋微明看着这两人的动静,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他再一垂眸,唐竞舟已然偷偷瘫了回去,他嗤笑道:“唐少爷,连女人都比你有斗志。”
唐竞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