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是李云岫的生辰,李府特意邀请祝家前去赴宴,这目的实在太过明显,祝解颐犹豫许久,最终答应下来。
看来哥哥的婚事有望!祝嫣然一高兴,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不过饭桌上只有厚着脸皮跑来蹭饭的江有鸿一人吃得欢快。
祝老爷苦哈哈地往嘴里塞着乖女儿夹给他的齁咸粉蒸肉,与刚咽下一口酸辣肉丝的祝解颐对视一眼,二人当场决定再也不让这位分不清糖盐酱醋的傻姑娘接近厨房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祝嫣然更是从头乐到尾。只是在散席之后,她坐在原位没有动,眼角眉梢露出了化不开的愁绪。
江有鸿也留下了,他今夜吃得有些撑,随手又捏了几颗梅子消食。
祝嫣然低垂着脑袋,声音闷闷的:“我一直希望哥哥能忘记薛姐姐的事,他总抱着一段回忆不放,爹爹会担心的。可真当他议了亲,我又怕他再也不记得薛姐姐了……你说,我是不是很坏?”
江有鸿望着被乌云遮住的月亮,叹了口气,感情的事谁能讲得清,“傻丫头,你哥哥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之所以同意这门婚事,或许也是不想让你继续替他担忧吧。”
屋子开着一扇门,透过亮光,她看到了映在门上的那道身影:“那我更希望他是真的放下了,云岫是个好姑娘,不该成为薛姐姐的替代品。”
江有鸿没有吭声。其实五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想够了,自然会放下。说到底,这世上谁又能靠着回忆过一辈子呢?
待那抹身影离开,他才转头看向祝嫣然:“你坚持要查连朝廷都不曾深究的案子,他们也会担心你啊。”
“我很小的时候就和馨雨姐姐玩在一处了,听大家夸她是珲州城最标致的美人,后来又多了一项——嫁了个大官的美人。那时我真的很想成为她那样的女子,养在深闺,不知忧愁为何物。
“直到薛姐姐考上女官,我才明白,我这个被爹爹和哥哥宠坏了的珲州城祝家二小姐,一旦没有了家人的呵护,没有了富裕的祝家,便什么都不是,没有钱财可傍身,也没有任何生存之道。
“薛姐姐去宾州赴任那天,我告诉她我会用功学习医术,将来成为一个救死扶伤、人人称赞的好大夫。”
她们曾约好了,不管这条路有多难,一定会坚持下去。
然而,那朵在雪压霜欺的境遇下依然坚韧的苔花却黯然凋谢于幽僻阴冷的角落。
江有鸿没想到祝嫣然这些年竟考虑了这么多,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蓦地笑了:“阿嫣,你真的长大了。”
她却摇摇头,问他乔馨雨出事前的庵堂查得怎么样了。
“已经有眉目了。”
祝嫣然想起自己无意间偷听到他和哥哥的对话,神色一黯,探究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打量:“江老大,你这么厉害,该不会是什么大官吧?”
“大官可不会护佑你。”江有鸿微微向前倾,凑近了她的脸庞,视线和她保持一样的高度,“你就当我是个万事通的江湖百晓生,长着千里眼、顺风耳……”边说还边揪长了耳朵配合自己。
她被他夸张的比划逗笑了,笑意还未到达眼底,她话锋一转,轻声道:“丞尉司果真无所不能。”
他面上一僵,随即嬉笑着直起身,见她直勾勾盯着自己一副想得到答案的架势,他神色认真起来:“阿嫣,不管我是谁,我绝对不会伤害你。但那位夏姑娘就不一定了,她提醒你调查陈夫人,很有可能只是在利用你。”
对于他的身份,他没有承认却也并未否认,祝嫣然心下了然。
听闻能进丞尉司的人,都是一群从地狱摸爬滚打回来的疯子。江有鸿在里面,会是什么角色?
她想追问的很多,最终却通通咽了回去:“我看得出来,对于薛姐姐的死,夏姑娘也很懊恼。与其整日发愁如何算计,倒不如相信她是真心想帮我吧。”
江有鸿低下头轻笑,从祝家走出来的女人真厉害啊。
“变戏法?”夏天无站在酒楼外,指了指里面临时搭建起来的台子,有些好笑。这就是能让她明白比赛问题所在的地方?
宋微明不搭理她,买了票径直走进去。
听小二介绍,今天请来的这位幻术师不仅能够“无中生有”,还能“有归于无”,甚至“破镜重圆”,手段厉害的不得了。
难怪吸引了这么多人,夏天无跟在宋微明后面,兴致勃勃的四处张望着。幻术师还未登台,台下却架起了一口锅,锅里滚着清水,此时火已经烧开了,但旁边的厨子却没有往水里放任何食材。
有人好奇地问他在煮什么,那厨子说自己正在给大家炖鱼汤。
“可是鱼呢?”
厨子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肯定道:“鱼就在锅中。”
锅中只有水在兀自沸腾着,丝毫不见鱼的踪影,这莫不是个傻子吧?围观的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这里可是幻术的领域。夏天无凑过去,盯着那口锅看了一会儿……恕她肉眼凡胎根本看不出机关在哪儿。
那厨子待笑声渐弱,才从脚边一摞铜盆里随便拎起来一个,对夏天无笑道:“我看姑娘对今晚的鱼汤颇为期待,不如先帮我钓一条鱼上来吧?”
谁期待你的鱼汤了!夏天无听到耳畔传来宋微明的嘲笑声,不禁涨红了脸,她接过空无一物的铜盆,仔仔细细翻来覆去检查了一番,还不甘心地敲了敲盆底和边缘,按照厨子的指示摆在一旁的桌子上。
厨子又示意她从水缸中舀出几瓢水倒入铜盆,接着他在竹箸的一段绑上鱼线和鱼钩,抛到铜盆里,开始闭目垂钓。
周围的观众争先恐后地往前凑,都想破解盆中钓鱼的秘密。当然,他们更多的心思其实是等着看厨子钓不上鱼而出丑的那一刻。
突然,鱼钩有了动静,他迅速提起竹箸,竟真有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咬着鱼钩在半空中奋力挣扎!
方才还等着看笑话的观众一个个都忍不住揉了揉眼睛,直到鱼尾漾起的水花溅到脸上,众人终于敢确定那条鱼是真实存在的,瞬间叫好声一片。
还未等大家夸赞,厨子又将那条鱼放回了铜盆里。
“哎,你不是要煮鱼汤吗?”夏天无最先反应过来。
宋微明在她不曾注意到的地方微微伸开手臂,帮她挡住挤过来的人群,闷声笑道:“你果然最在意鱼汤。”
“要你管。”夏天无哼了一声,干脆破罐子破摔。
厨子解开鱼线,神秘兮兮地扫视了一圈,重复着一开始的话:“鱼就在锅中。”
众人的目光移向那口锅,锅中不知何时凭空出现了一条已经处理好甚至煎过的鲫鱼!不多时,鱼汤泛起了奶白色的涟漪,香气四溢,厨子还贴心地撒上了一些葱花。
若说在众目睽睽之下变出一条鱼,夏天无还觉得这只是一般变戏法的人都会的手段,可眼前这一幕着实令她惊叹不已。
那位厨子在热烈的掌声中走上台,原来他便是今晚登台表演的幻术师!夏天无望着他的眸子里都在闪闪发光,看样子已经完全将带她进来的宋微明抛诸脑后了。
“这就迷住了?”宋微明啧啧摇头,在她身侧努力地寻找着存在感,“他是京城有名的幻术师,看过他表演的人都知道,盆中钓鱼、吞刀嚼火并不稀罕,他最拿手的是断舌复联。”
夏天无终于向他投去一记目光:“割断他自己的舌头吗?”尽管她知道这些幻术都是障眼法,但这万一出了岔子还是会很危险吧?
台上的幻术师果然开始表演他的看家本领,她刚想赞叹几句,下一刻便听宋微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揭老底:“其实用的是猪舌而已。”
“……夫子,你这样会挨打的。”她默默地挪开几步,想同他保持距离,生怕他挨揍的时候牵连无辜。
宋微明却突然变了脸色,眼疾手快地揽过她的肩膀,顺势将她整个人带入怀中,温润的嗓音在她头顶炸开:“你小心点好不好,看场表演还想负伤回去吗?”
她有些发懵,直到身后几个小伙子几乎与她擦肩而过,起哄般地跑上台声称要替大家检查断舌的道具,她才反应过来。
太近了太近了太近了!她迅速从他怀里退出来,看天看地看台上,唯独不敢看他:“谢、谢谢。”
要死了——有点出息啊夏天无——她贴在他的胸膛上,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下甚至还能听到他坚实有力的心跳声,她的耳朵都要熟透了!他明明出门前还在闹情绪,这会子又温柔得不像话,是故意逗她的吧?!
她红着脸胡思乱想着,熟不知一旁的宋微明也在发呆。他怔愣地看着自己松开的手,一向冰凉的指尖竟也有些发烫,只是这温度停留的时间太过短暂,转瞬即逝。而他感受过了温暖,便更觉得凉意透骨,难道这也会令人上瘾不成?
台上完美的断舌复联引来众人鼓掌称赞,两人的心思却都不在表演上。
沉默了许久之后,宋微明慌乱地压下心里冒出来的荒唐想法,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轻咳一声,强行转移了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吗?”
夏天无也清了清嗓子,却没有抬头:“不知。”
“戏法说穿了就是一些雕虫小技,但它能够利用观众眼睛的破绽,从而达到神乎其神的效果。长干里队的马球水平很一般,只是他们抓住了你们的破绽。”
果然还是配合不到位吗?夏天无想起她传球时的表现,确实太过明显了。
“在赛场上,规矩是死的,配合是活的。”宋微明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伸出手,将帕子盖住手心,“就像变戏法,明面上你拿的是一朵花,暗地里同伴已经准备好了兔子,可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谁才是接下来要配合你的同伴。”
他冲手心轻轻吹了口气,嘴里小声地念念有词,看她露出一脸疑惑又急切想看到结果的表情,他得意地扬起眉梢,郑重地掀开了帕子。
夏天无看到他手里托着的东西着实愣住了。
见她迟迟没有接,他干脆将软甲塞进她怀里,她慌忙抱住。这是一件手感柔韧又坚固的护身软甲,想来应该名贵不凡。后来她才知道,这件软甲何止是名贵,称它是整个凤岚国独一份也不为过。
“听说你的生辰已经过去了,这就当做补给你的生辰礼吧。”拿这么贵重的东西当礼物随手送出去,她下意识便想拒绝,却听他竟有些尴尬道:“只是我穿过几年,你别介意。”
夏天无没有问为何要送她软甲,也没有问怎么这时候想起来补送生辰礼,她突然都不在意了,迟疑了片刻,她抬头看向他:“你跟踪过我吗?”
“没有。”他被她那般期待地注视着,听到这个问题甚至没有考虑过她为什么会有此一问,脱口而出,话音落下又犹豫地追问道:“你相信吗?”
台上的幻术师又完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演,她的声音掩盖在观众们欢呼雀跃的鼓掌呐喊中,可他确定自己听到了她的回答。
“我信。”
矜贵,优雅,精致,能文能武,见多识广,这么多好词来修饰他的外在,拼凑出了一个令人相信的宋微明。
这一刻,他是真的有些想要拥抱光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