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珲州水土养人,新一轮凤岚美人排行榜的前十名中有三位都出自这里,而知府家的幺女李云岫更是连续两年霸榜,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客栈里的店小二讲得口若悬河,唐竞舟津津有味地听着,一时兴起冲牧遥和夏天无坏笑道:“看看人家那才叫女孩子,像你们俩这般骑马打球气吞山河的,只能叫假小子。”
两个假小子手里的花生米几乎同时丢了过去:“闭嘴吧臭男人。”
“砸得好!”王虎鼓着掌,迅速闪到了唐竞舟的对面:“我觉得夏姑娘和牧姑娘就挺好的,还跟咱们称兄道弟喝酒划拳,一点儿也不扭捏。”
“哦?”宋微明坐在另一张桌旁,闻言放下茶杯,嘴角挑起一丝笑意,尾音轻轻上扬:“喝酒划拳?”
完蛋——书院规定学生不能饮酒,更别提划拳了,依宋夫子的个性,回到书院一定会秋后算账的。牧遥忍不住扶额:“王虎,你的东西掉了。”
王虎欲哭无泪地低下头:“什么东西啊?”
“你的猪脑袋啊!”唐竞舟和张九清、邹成他们几个扑上去,一把将他按到地上打板子。
牧遥嫌吵,捂着耳朵说自己要去外面转转,夏天无也想买些艾草回来避蚊虫,宋微明点点头,两人一起离开客栈,结果刚出门牧遥就甩下她自己跑去乱逛了。
夏天无一个人顺着卫河转悠到了西巷桥。桥下的河水潺潺流淌,映照着世间的人生百态、沧桑沉浮。而桥边摆着几个字画摊,她上前随意挑了一张举到半空对着太阳欣赏,余光却瞥向来时的方向。
自她从药铺出来后便感觉身后有人跟着,她摸不清对方的身份,不敢轻易回客栈,她绕了两条街都没有甩掉,得赶紧想个办法。
“夏姑娘?”
她回头看去,竟是在比赛时帮唐竞舟包扎伤口的祝嫣然,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但不是上次见到的江有鸿。
这两人皆穿着素雅,祝嫣然还挎着一个放有香烛的篮子,像是准备祭拜什么人,“真的是你啊,看来你们球队顺利晋级了,恭喜恭喜。”
夏天无把字画放回原处,礼貌地笑道:“祝大夫,好久不见。”祝嫣然曾说过自己的玩伴是宾州人士,她还以为祝嫣然也来自宾州。
祝嫣然拉过身后的男子,介绍道:“这是家兄祝解颐,刚过二十五岁,是米铺的少东家,平时喜欢吟诗作对,没有不良嗜好……”
这姑娘该不会逢人便想给哥哥牵媒拉线吧?夏天无哭笑不得。
祝解颐显然对妹妹的胡闹已经习惯了,他一把捂住祝嫣然的嘴,朝夏天无身后扫了一眼,低声笑道:“如果我没猜错,夏姑娘应是遇到了麻烦,方便的话可以来米铺坐坐,就在这附近。”
夏天无惊讶于这个人的敏锐,她不清楚这对兄妹是出于什么意图,可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她感激地点点头,装作不经意回头看了看,却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只是,拐角处那一闪而过的侧脸,颇为眼熟。
祝嫣然自来熟地拉过她朝另一条街走去,祝解颐跟在两个姑娘家身后,几人走了片刻,他冲夏天无微微点头,确定已经甩掉了对方。
夏天无放下心来。
祝嫣然介绍道祝家米铺在珲州算是老字号,加上民以食为天,故生意一直很好。柜台上摆着一瓶白菊,果然是在祭拜家人吗?夏天无面露尴尬,这种时候自己不适合来做客吧。
“夏姑娘莫要介意,只是缅怀故人罢了。”祝嫣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意盈盈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感伤:“薛姐姐曾是我们米铺的掌柜,人很好的,还考中了女官,可惜红颜薄命……”
夏天无错愕地抬头,又怕过于失态引起怀疑,只得按捺住满腹疑团,惊讶问道:“是几年前通过国试的薛晴大人吗?我一直将她视为李馥仪女官那样的人物,没想到她还有过这样的经历。”
恰好掌柜的来找祝解颐有事,祝嫣然拉着夏天无走远了些,笑道:“你听说过薛姐姐吗,想不想看看她以前的住所?”
“哎?”夏天无是真的惊讶了:“还留着吗?”
祝嫣然偷偷看了一眼祝解颐,压低了声音调侃道:“原封不动,里面的东西都是我哥哥的宝贝,谁都不许碰的。”
薛晴和祝解颐……夏天无觉得自己悟了。只是,薛晴离世已有五年之久,这期间祝解颐都不曾娶妻吗?
两人像做坏事似的避开人群去了后院。
后院的角落有一间不起眼的小屋,看样子应该是废弃的库房,此刻门上挂着锁,祝嫣然掏出钥匙轻车熟路的开了锁。
推开屋门,明媚的阳光涌进黑漆漆的屋子,夏天无跟着祝嫣然走进了薛晴曾经的世界。
桌案上没有堆积灰尘,甚至连空气中都嗅不出尘封已久的腐朽气息,可见这屋子里的陈设被人用心地呵护着,定期打扫甚至通风。
他还在思念那位女官吧?夏天无拂过案上摊开的书页,可以想象到,多少个寂静的夜晚,那个男人坐在她曾坐过的书案前,点亮油灯,翻看着她曾翻看过的书。
“薛姐姐是哥哥从一个牙婆子手里救下来的,之后便来铺里当了伙计,后来又被爹爹提拔成了掌柜的。”
祝嫣然还记得薛晴刚被祝解颐带回来的模样,花朵般的年纪却十分瘦弱,巴掌大的小脸上呈现着灰败之气,浑身上下满是鞭笞的痕迹,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大夫来给薛晴上药包扎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看着。
听祝解颐说,薛晴是被自己的赌鬼爹卖给牙婆的,只得了几两银子,那时她刚满九岁。
她和其他的女孩子一起,在牙婆手底下接受训练调教,走路不能发出响声,看人的时候眼神要化成一汪水,学不会要挨打,有反抗行为更是往死里打。为了显得楚楚动人,她们两天才能吃一顿饱饭。
那天是因为薛晴不听话,牙婆子才会惩戒她。祝解颐本是偶然经过,天底下可怜之人太多了,他从不会多管闲事,那天却鬼使神差地把她买了下来。带回府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些后悔了,薛晴却抢先一步,跪在全家面前,腰板挺直地问可不可以由她自己选择如何还钱。
“哥哥问她想怎么还,我以为她会选择以身相许那种老套的报答方式,没想到她却说,她不能留在府里,像她这样的身份,一旦依附于人,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于是祝解颐安排她去了米铺当伙计,她的工钱都用来抵债,只要让她有口饭吃,有地方住。
对于薛晴的选择,夏天无竟感同身受。如果她先放弃了坚强,老天爷必然会放弃她。
夏天无见桌角还放着几本在国考范围内的书,“既然令尊已经将铺子交给她来打理,为何她还会去考女官?”
“薛姐姐那个人啊,倔得很呢。”祝嫣然笑了起来,微微仰起脸,回忆道:“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挑了几样果子去找她玩,可她正凑在油灯下温书。我也是这般问她,白天干活,下了工还要温习,很辛苦的。她说,她不能仅凭一些怜悯便依附着祝家混日子。”
当她的尊严被生活无情地践踏过,就更想要有尊严地活下去。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姑娘,才能凭着一股韧劲儿考上女官吧,夏天无的内心不由得对薛晴升起一丝敬佩之情。
夏天无打量着这间阴凉又简陋的屋子,仿佛看到了当初在此挑灯夜读期盼一举高中的薛晴,她坦言道:“其实在进球队之前,我也曾立志参加国考,做一位像李馥仪大人那样为国效力的女官。只不过……”
景安六年,李馥仪十六岁,初入朝堂得武宗赏识,十九岁辅佐武宗开疆扩土,二十三岁深入敌营,不费一兵一卒收复失地,只可惜奸臣当道,使得她在花信之年惨死异乡。
祝嫣然歪头看向她。
“承兴七年,叶敏卒于云州知府贪污案;顺祐十二年,吕宁深卒于郑丞相幺子杀人案;乾元三年,薛晴卒于宾州连河决堤贪污案……”夏天无自顾自地感慨道,嘴角挂着一抹嘲讽般的冷笑,“自武宗之后,凡鞠躬尽瘁的女官皆卒于任上,致使凤岚国女官寥寥无几,然而朝廷对此却没有任何交代,我又怎敢去送死?”
祝嫣然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她轻轻掩上屋门,迎着夏天无的目光认真问道:“你明白我并无恶意。能否请你告诉我,关于那个案子的真相,你还知道些什么?”
真相,她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真相。
“让你失望了,我并不清楚真相……”夏天无摇摇头,余光晃过书案时却迟疑了。
此前她对祝嫣然并不信任,可薛晴若真的是因为那件事而枉送性命,她心里着实不是滋味。虽然不知道祝嫣然有何人脉,但既然这姑娘执意要查,她何不因人成事?
她将疑点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开口道:“你既有法子查到我,或许也可以查到其他人。当年的事,陈典钧大人的夫人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祝嫣然明白她说的是乔馨雨,可馨雨姐姐也已经死了啊。不,等一下,若能打听到乔馨雨落发为尼的庵堂,也许还有新的线索可寻!
“夏姑娘,除此之外还有……”祝嫣然欣喜地抬头,却见夏天无趁她发呆之时已经绕过她走出了屋子。
夏天无看了眼天色,心想有也不告诉你,她再不回去,就要挨骂了。
珲州不愧是富庶的鱼米之乡,作为东道主同时也是不言队首场比赛对手的长干里书院气势恢宏,连用了几年的马球场都比不言书院新建的气派。
唐竞舟躲过长干里队的拦截,想起王虎那几个土包子进场时溢于言表的羡慕之色,不屑地笑了。气派有什么用,照样落后他们几筹。
他回首看向抢到球的夏天无,示意她将球传过来,一鼓作气拿下这一都,彻底碾压长干里队来自金钱的自信。
夏天无用力将彩球击出去的一瞬间,她右侧的对手轻哼一声,直奔唐竞舟而去。
直觉告诉她,糟了!
果然,方才四散的长干里队竟像商量好似的朝唐竞舟聚集,形成了包围之势,彩球到了对手杖下,而准备接应唐竞舟的陈扬被挡在外面无法靠近。
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目标一致的?夏天无懊恼地攥紧球杖,却无计可施。她与唐竞舟传球时对视了一眼,难道长干里队全都能看到吗?
一同防守的牧遥看出了她的心思:“别丧气,我们还处于上风。”
确实如此,长干里队虽配合默契,但攻球之技终究输陈扬和李纪元一等,不言队最终以两筹的优势顺利进入下一场比赛。
三三两两的队员结伴走出球场。
宋微明好不容易从诸位掌院的盛情邀请中脱身,刚松了口气,转身就看到了落在后面愁眉不展的夏天无,一旁是幸灾乐祸的牧遥。
“你的力量已经进步很多了,起码能传到队友的周围。”牧遥拍了拍夏天无的肩。
夏天无缓缓地扭过头,抛给她一记白眼:“我谢谢你啊。”
“不谢不谢,事实嘛。”
这姑娘又在恍惚了。宋微明踱步过去,躲开了一大堆不必要的应酬令他心情颇好,语气都愉悦不少:“你看出他们的暗号了吗?”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自抵达珲州那日她从外面回来,就像是有什么心事,总是心神不宁的样子。
夏天无冷不防听到他的声音,猛然抬头才发现他已经靠得很近了,吓得一激灵,不自觉后退一步,却撞到了牧遥的肩膀。
“嘶——你怕什么啊,是宋夫子。”牧遥揉着肩呲牙咧嘴地抱怨道。
夏天无捂着自己发疼的肩膀没吭声,沉默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宋微明之间隔开。
她竖起满身的刺来戒备他的态度实在太过明显,宋微明神色冷了几分,转身欲走,又顿住脚步,没有回头看她:“明日我带你去个地方,你自然会明白比赛的问题出在哪儿。”
牧遥茫然地望着宋微明离去的背影,对他突如其来的脾气很是不解:“你们俩怎么了?”她自然而然地认为他这通脾气是冲夏天无去的。
夏天无摇摇头:“回去吧。”
她知道自己心中已然系起了一个结。
宋微明,是你吗?
那日一路跟踪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