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一个人拦截你们十个?”宋微明放下茶盏,好笑地看着面前气势汹汹将他包围的不言队,“未免有些欺负人吧。”
唐竞舟扛着球杖站在最前面,冲他呲牙笑道:“宋夫子,有些实话你心里明白就行了。主要目的还是让你检验一下我们练了半宿的成果。”
牧遥毫不客气地伸手朝他腰上拧了一把:“就你长嘴了?”
“暗号商量好了?”宋微明心下了然,目光移到夏天无身上,眉眼含笑。
夏天无想起昨晚众人围在一起商量暗号时的吵闹场面。昨日回到客栈,她便找牧遥商量这件事,牧遥一拍手,跟点燃了的炮仗一般火速把其他人全都叫了去。
唐竞舟提出打手势,牧遥一把瓜子壳丢过去:“一手持缰一手握杖,你还有第三只手吗?”
“喂喂,假小子,说话归说话,不要暴露本性。”唐竞舟慌忙闪到李纪元身后,躲过了一波天女散花。
夏天无拽住瞬间炸毛的牧遥:“忍住,这是咱们俩的屋,弄脏了你还得打扫。”
“打手势确实不方便,骑马时一晃而过也不容易看清。”被他摇得脑袋直晃的李纪元思忖道:“用口哨声如何?”
“我可不会吹口哨。”唐竞舟立马翻了个白眼:“况且口哨声的区别在哪里?”
夏天无倒觉得声音可行,于是顺着李纪元的思路建议道:“那不如用咳嗽声?”
“姑娘,赛场上你能听出来是谁咳嗽的吗?”
“你先给我咳嗽出几个花样来?”
唐竞舟和牧遥相视一愣,他们俩竟然能看法一致,属实难得,两个人难以置信地击了个掌。
夏天无被这俩人同时秒拒,无语地捂着心口退到了一旁。
其他人也犯了愁,东瞅瞅西看看找寻灵感,一时间屋里没了声响。
就在夏天无觉得这事儿八成要不了了之的时候,从进门就一直在啃鸡腿的王虎咽下最后一口肉,困惑地问道:“我们不能直接把名字用别的东西代替吗?”
“……”
为什么不能?既然暗的行不通,那就干脆光明正大喊出来嘛,即使最后被识破了,下一场比赛还能重新编号。
唐竞舟乐颠颠儿地跑去又买了一只鸡腿奖给王虎,最终除了神色略显勉强未表态的陈扬,其余人一致通过。
夏天无自动忽略掉之后乱糟糟的训练,此刻背着手,信心满满地点点头,就像被夫子抽查问题站起来乖乖回答的学生。
牧遥看这两人的眼神,忽然福至心灵,她撞了撞夏天无的胳膊,咬耳朵调侃道:“我就说你怎么突然变聪明了,原来还是宋夫子的提点啊。”
“啧,别闹。”夏天无拍开她的脑袋。
宋微明不置可否,转身从包袱里翻出自己常用的襻膊,“分左右朋对练吧,谁和我一朋?”
“我我我!”王虎这次反应比谁都快,他的想法倒也简单,他觉得跟着宋微明胜算大。
好小子,鸡腿白喂给你了!唐竞舟瞪他一眼,脑子一转,伸手将夏天无拽到自己身后,得意地看着宋微明:“咱们这朋还有谁?”
宋微明神色明显沉了下来,他似乎总是轻易被唐竞舟这种故意又小儿科的挑衅激怒。
夏天无眉心一跳:两虎相争,怎么还拿她当人质呢?
牧遥果断地选了宋微明,没别的原因,她就是要站在唐竞舟的对立面。
于是,左朋有宋微明、王虎、牧遥、李纪元、刘钧烨,右朋是唐竞舟、陈扬、夏天无、张九清、邹成和袁茂,两朋重新编号,由左朋先发球。
宋微明发球之后明显消极怠工,说他参与对练,更多的时候像一个观众,甚至悄无声息地偏离了运球路线,在外圈观察着每个队员的动态。
“夫子,你不能坑我们啊!”王虎嚷嚷着窜了出去。
唐竞舟却先一步抢到球,而离他最近的牧遥紧咬不放,被拦截的王虎愣了一瞬也迅速追了上去,与牧遥二人在他两侧形成了夹击之势。
宋微明见此情形,朝左朋的队员喊道:“杨树!”
谁?唐竞舟和陈扬皆是一怔,下一秒就见李纪元驱马挡在了陈扬的左方。
原来 “杨树”是陈扬啊……唐竞舟犯了难,从这个角度他若想传球给陈扬,被李纪元截走的可能性更大。他避开牧遥的干扰,急中生智地调整了手握球杖的位置,侧过身大喝一声:“清清!”
是张九清吗?噫,好恶心,一个大男人的暗号怎么还叠字呢!牧遥嫌弃地一哆嗦,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宋微明却第一反应看向了夏天无。
牧遥盯住斜前方的张九清,但彩球竟出其不意的朝斜后方击去,唐竞舟的球杖险些挥到马腿上,吓得王虎赶紧离他远了些。
“清清”是夏天无?右朋的暗号怎么不按套路取呢!牧遥骂骂咧咧地瞪他们一眼,提醒刘钧烨包抄到陈扬右方。
最外围的夏天无接到球策马向球门奔去,眼看球门越来越近,唐竞舟和陈扬都被两侧夹击,传给谁都会被截球。怎么办,与其耗下去失掉这一筹,不如赌一把?她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
不远处传来宋微明不留情面的喊声:“这个距离闭上眼都能进筹,怕什么!”
闭上眼还能进筹的那是夫子你吧!夏天无不由得安慰自己,近来几场比赛中她的力量进步很大,一定没问题的,她握杖的手紧了紧,只要看准球门,用力挥出球杖——
“不言书院再得一筹!”计筹者举旗示意,“沙漏尽,本场比赛辰观书院总得五筹,不言书院总得六筹,不言书院胜出!”
回客栈的途中王虎欢呼了一路,他一向不吝啬对两位姑娘的赞美:“最后那一球太玄了,竟然和咱们训练时一模一样,还好牧姑娘机智,把球传给了外围的夏姑娘。”
“说起来应该算宋夫子教导有方,连夏姑娘这样的资质都能培养出来。”见夏天无冲自己翻白眼,牧遥得意地挑高了眉,一副捏准了她不会反驳的神情。
唐竞舟不屑地嘁了一声,“归功于宋夫子干嘛?暗号是咱们自己编的,得筹也是老夏自己努力的。”
众人一路绊着嘴走到客栈门口,最近异常沉默的陈扬冷不防地出声道:“负责防守的人现在也可以进筹了,战术被搅得一团乱,分工形同摆设。”
呵,老毛病了。夏天无知道这位队长素来计较这个,她本无意抢人风头,但也不想藏着掖着生闷气。她心里盘算着,脚下步子未停:“你是担心丢了队长的威严,还是不甘心队员得筹?”
牧遥瞥了陈扬一眼,也跟着走了进去。
“不是,咱们的战术有规定其他人不能进攻吗?”唐竞舟迷茫地问道,被李纪元一把扯进大堂。
落在后面买东西的宋微明缓步跟上,看了看一脸阴沉的陈扬,他移开目光,将手里拎着的几个荷叶包交给迎过来的阿蛮,“都聚在这里做甚?进去吧,今天给你们改善伙食。”
一行人围坐在桌边,各怀心事,顺利进入下一场比赛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宋夫子,既然话已至此,也没必要继续粉饰太平了,我需要你的解释。”陈扬脊背挺直,盯着宋微明的眼睛,大有不问出什么谁也别想安心吃饭的架势。
偏偏宋微明面色柔和,气定神闲地解开捆荷叶包的棉线:“你确定要饭前谈这些?那你可能就没胃口吃饭了。”
和陈扬关系比较近的张九清尴尬地笑了笑,开口打圆场:“宋夫子,队长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想问问战术被打乱了,今后的比赛到底该怎么打?”
“在赛场上完全按照战术来打可不可以?当然可以。”宋微明一抬眼,看向陈扬,眸中狠厉顿生,刹那间像是变了个人,“但容易输掉比赛。我针对你们的弱点进行训练,就是为了在最优情况下能够进行角色替换,保证得筹,而不是在最差的情况下只能传球给队友错失良机。”
事实上关夫子曾经也强调过互相配合,然而陈扬对此并不满意:“说得冠冕堂皇,你分明是偏心夏姑娘罢了。”
“我便是偏心她又如何?”宋微明不加掩饰地夸赞她,语气自然得像是在炫耀自己新买的扇坠,“你只看到了她得筹的结果,却看不到她每天一个人加练到什么时辰。底子好又足够努力的人难道不值得我偏爱?”
此话一出,一桌子人神色各异。夏天无抿着嘴角小心翼翼地收起笑意,牧遥看向她俩的眼神逐渐暧昧。
宋微明的语气不耐烦起来,他向来不喜对人解释这些,懂的都懂,不懂的解释也多余,“陈扬,每场比赛你的表现最佳,也最有可能被选进皇家马球队,但是,关夫子乐意费力去帮皇家马球队栽培一个队员,我不会,我的任务是带你们所有人进京,你一个人的优秀救不了整个队伍。”
饭桌上沉默片刻,陈扬腾地站起身,椅子向后挪动时摩擦地面,发出不小的噪音,“我先回房间了。”
“陈扬,你吃些东西再回屋吧。”张九清也跟着站起来,朝宋微明歉意地鞠了个躬,追了过去。
宋微明倒也不在意,随手揭开荷叶,露出里面香喷喷的大鸡腿,给其他队员每人夹了一只。
“呜哇——简直是自取其辱啊。”相处这么久的队友之间闹得这般不愉快,唐竞舟多少有点儿不是滋味,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来,吃吃吃,再赢一场咱们就能去宾州打比赛了,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阿蛮和王虎等人也纷纷端起酒杯,闹着要给宋微明敬酒,皇家马球队的事也在众人的嬉闹中翻了篇。
这边牧遥捣了捣夏天无的胳膊,笑出了反派的感觉:“他维护你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敢说你们俩没什么?”
他全程并没有看她,淡定得像个旁观者,可红透的耳朵却出卖了他此刻的情绪。夏天无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低声偷笑道:“真的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只不过连分给她的鸡腿都比别人的更大而已。
那一日,他收到有泰戎国细作混进军营的消息,带着随从匆匆忙忙赶往崧州。沿途经过狄州,大批从宾州涌过来的难民被拦在狄州城外,连日无雨,那些灾民没吃没喝,饿殍枕藉。
纵使他看惯生死,这一幕也深深刻在了脑海中,成了他日后的梦魇。
小女孩儿匍匐在肮脏的田垄上,正朝官道艰难地爬着,早已磨破的手臂往外渗着血,蹭红了她经过的土地。
他翻身下马,那一刹那,他看到了她眼中升腾起的光。
小姑娘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扑过来想要抱住他的腿,他本能地后退一步,她就那样扑倒在自己的脚边,她抬起头,声音嘶哑虚弱:“求你,救救……我们……”
身侧扬起的土粘在她本就脏兮兮的脸颊上,发丝凌乱,衣裳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像个乞丐一样狼狈不堪。
我们?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见不远处的树下还有位妇人,怀中搂着一个年纪稍小的男孩,看面色怕也撑不了多久。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京城的家,和她年纪相仿的族妹们总爱凑在一起攀比脂粉首饰,她们恐怕从未想过在千里之外的荒野,会有人家破人亡、背井离乡,过着毫无尊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
“公子,用不用……?”他的随从追了上来,知他从不管闲事,便想帮他踢走脚边的脏丫头。
小姑娘眸中的光一点一点弱下去,视线却始终没有移开,她看着她,安安静静的。
孤注一掷。
他竟有些害怕。这么多年他习惯了掌握情报中各种身份之人的生死,出于他的职责,他暗杀过欲对皇帝不利的洛川王,处决过揭露太子罪证的户部尚书,赐死过与侍卫有染的皇妃,杀伐果断从未心软。那些人或铁证如山,或屈打成招,每一双眼睛在临死前有不服,有渴求,有恐惧,也有憎恶。
唯独她,是一片死寂,平和又绝望,仿佛他转身离开的下一秒就会死去。
他生平第一次,有了希望这个小姑娘好好活下去的念头。
“你不是还有几块吃剩的点心吗,给她吧。”他看向随从,忽略对方错愕的眼神,吩咐道。
随从把点心丢到小姑娘面前,像顺手喂了一条野狗,又不甘心地补上一句:“喏,这可是京城最难买到的花糕,便宜你了。”
小姑娘捧起沾了土的花糕迅速揣进怀中,生怕被别人发现,她跪在地上,感激的朝他磕头,额头磕出了血也不在意:“公子,你是好人,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她的声音遥远又模糊,宋微明脚下一顿,蓦地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昏暗。在黑暗中适应了片刻,他靠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才隐约看到了屋内的陈设。
他还在珲州的客栈。
有多久没做这个梦了,或许是因为白天和陈扬的争吵才会让他想起那档子事……好人?呵。连他自己都没有那种自信,他可是一只在暗夜中行动的狼啊。
他翻了个身,一夕千念。
暗夜下,宾州清鸣山上的一处庵堂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出来吧,从珲州一路尾随到这里,你们也够辛苦的。”江有鸿走进树林里,眯起眼睛冷笑道。
从树下跳下来几个黑衣人,这些人落地时几乎没有声响,看样子身手了得,每个人看着他的眼神阴鸷狠厉。
果然来者不善,江有鸿握紧了手中的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