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考?!!!”
树杈上的鸟呼喇喇地飞了起来,整个书院回荡着唐竞舟的哀嚎。
不言书院成功晋级,几日后将代表狄州赶赴珲州,与其他二十八州争夺奉西道前四名。官府在例行审核队员资格时发现,唐竞舟虽有学籍,却无入学成绩。
顾宝衡派人通知了龚掌院,他想要继续比赛,就必须补入学考试。
唐竞舟难以置信地看着龚掌院,委屈得险些破了音:“三天时间,我哪背得完那么多书啊!干脆这样,既然斋役也有资格,那你把我的学籍抹了,我跟夏姑娘一起洒扫书院!再不成的话,你随便往上面报一个成绩就好了嘛!”
“我的小祖宗,这是朝廷的规定,顾大人也没办法啊。”龚掌院捋捋胡子,任由他抱怨。
唐竞舟也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他只知道最后是被夏天无搀出书斋的,嗓子都冒烟了:“他们就是趁我爹不在欺负我……老夏,你可得帮我想想办法……”
“我知道考试范围。”这位少爷是娇惯了些,可她能进球队说到底也是因为他,夏天无提出帮他复习:“明日正好休沐,时间来得及的。”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唐竞舟拉着她跑去讲堂找陈扬,几人蹲在长廊的尽头交头接耳:“兄弟,听说你当时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进来的,都考了哪些题啊?”
“你们想套考题?那可问对人了。”提起他最引以为傲的事,陈扬得意地笑道:“不言书院的入学考试完全参考了咱们州试和国试的考题……”
夏天无时不时点点头,一旁的唐竞舟听得云里雾里,这么一大段话,他只听懂一个意思:要背的真多。
“陈扬!你这是在帮他作弊。”牧遥见他们仨鬼鬼祟祟躲在角落里,偷偷跟了过来,果然被她猜对了。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几人,面露不屑。
唐竞舟一见到牧遥就暴躁,跳起来跟她吵:“谁作弊,你长顺风耳了吗?”
牧遥冷笑:“不承认是吧,有胆子一会儿说给宋夫子听听。”她扬了扬下巴,宋微明正朝这边走过来。
“你还真别拿宋夫子吓我。”陈扬大手一挥,对唐竞舟和夏天无豪气道:“我有一本从不外传的《九年国考三年模拟》,你们等着,我现在就去拿。”
唐竞舟拍拍他的肩膀:“够仗义。”
可惜宋微明的到来瞬间瓦解了他的仗义:“想回去就快点,迟到可是要罚一两银子的。”从开学到现在,宋微明靠这个已经快要发家致富了。
话音刚落,上课的钟声敲响。
“……回见啊各位。”陈扬和牧遥顾不得那些个恩恩怨怨,撩起衣摆急匆匆地冲进讲堂。
见夏天无和唐竞舟还傻站在原地,宋微明扫她一眼:“想知道考题,直接问我不是更有效?”
夏天无眼睛一亮:“你会告诉我们吗?”
宋微明的目光斜到她旁边的唐竞舟身上,微微一笑,气定神闲:“不会啊。”
时至今日,唐大少爷终于体会到了心塞的感觉。
当晚,夏天无一只脚迈上自家的门槛,忽然顿住。
后脑勺像是被人盯着一样不自在,是错觉吗?她迟疑地等了片刻,余光见四下无人才跨进院子,又迅速转身锁好了门。
一回头便见夏如许跪在院子里,正挤眉弄眼地冲她拼命摇头。
呃,想来进球队的事儿已经被母亲知道了吧。夏天无内心是复杂的,怎么每次回家都有事发生?她突然觉得在书院通宵帮唐竞舟复习也挺好。
“跪下!”柳氏听到动静从内室走出来,眼角还有未擦净的泪痕。
夏天无讶然:“阿娘……”自从父亲在罗奉山一别,母亲一改过去的温婉柔和,这些年愈发冷漠寡言,这样的母亲竟然哭了?
“我让你跪下!”柳氏端坐在椅子上,放在腿上的手攥成了拳,“前两日有一男一女来打听你父亲的消息,是不是你招过来的?”
夏天无直挺挺地跪到了地上,直觉告诉她母亲问的是那日对自己旁敲侧击的祝大夫二人,她们是如何找到家里来的?
柳氏在她面上仔细端量一番,压低的嗓音隐隐忍着怒火:“我说过多少遍,不许你动那些心思!你这般鲁莽,迟早会要了全家人的命!”
“阿娘,您到底在躲什么?”这么多年,爹爹下落不明,娘亲闭门不出,她和弟弟从不惹事,这个家如同万千芸芸众生毫不起眼。
除非……夏天无蓦然想起那份《狄州杂谈》提到的案子,她试探着问道:“难道爹爹失踪和陈大人的案子有关?”
“啪!”
夏天无毫无防备,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跪坐在地上有些发懵。柳氏也怔愣地看着打了女儿的手心,仿佛被自己失去理智的举动吓住了。
夏如许觉得自己的心脏跟着这一声脆响抖了抖,第一次忤逆了母亲的罚跪,跑过来扶起夏天无:“阿姐,你没事吧?”
夏天无摇摇头,撑着弟弟的手臂站起身,情绪平静到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阿娘,过几日我会跟着马球队出发去珲州,若是顺利晋级,短时间内就不回来了……至于其他事,您知道的,我不叫夏天无,这个名字只会反复提醒我那场灾难的存在。现在我已经猜到了真相,那我便不会放弃的。”
哪怕,与这个家断绝关系。
她将唐老爷发的二十两赏银放到桌上,默默收拾好行李,趁着天色还未黑透直接回了书院。
夏如许想追出去,转脸一看母亲虽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可腰背不再挺直,好似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心想阿姐,你走得倒是潇洒,留他自己该怎么平息阿娘的怒火?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他听到母亲的一声叹息:“老爷,清清真是太像你了……”
唐竞舟为了复习,休沐日也没回去。
陈扬回家前将自己最宝贝的《九年国考三年模拟》和几本诗赋集友情提供给了他,据说全部背完基本无忧。
一大清早,夏天无便拍门将唐竞舟喊了起来。两人占了一间讲堂,他看着书发懵,最后挑了一本还算眼熟的诗集。
夏天无在一旁翻看着《九年国考三年模拟》,时不时嘀咕两句:“州试的试题过于注重诗赋,理应再增加策问部分,而国试中的作论也只围绕了圣贤经义……这部分的答案太缥缈了,并不符合实际。”
半晌,唐竞舟顶着乌青的黑眼圈,从书堆里抬起头,两眼发直:“你读书多,你有理。你就说这世间什么不缥缈吧,眼下连我都是缥缈的。”
夏天无抽出他手里的诗赋集,前后翻了翻,满脸惊讶:“整个上午,你就背了这几页?”
“已经忘光了。”他如实回答。
“……”
他能怎么办,他也不想啊。唐竞舟干脆丢下书,伸了个懒腰,好奇地问道:“你是跟谁学的认字念书?”
“幼时跟着父亲学过,他是一位私塾先生。”
他了悟地点点头:“难怪。你要是去考学,肯定能当上女官。哎你当初怎么……”
“时间不多了,快背吧。”夏天无显然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做解释。
唐竞舟撇了撇嘴,哦对,还有这一茬。
去年今日此门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不对。
病中垂死惊坐起,无人知是荔枝来。
不对……
空山不见人,自挂东南枝。
不对!
“杀千刀的入学考试啊——!”唐竞舟仰天哀嚎,脑袋哐的一下砸到了后面书桌上。
“别嚎了,这是我去普吉寺求的,据说很灵验。”夏天无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平安符递给他,“因为我的事,害你又是受伤又是背书,怪过意不去的。”
“哎?我也去求了。”他摸出自己戴着的平安符,灵机一动:“那就交换吧,咱们兄妹俩之间不用客气。”
夏天无见他拿起来挂到胸前,有些好笑,道了谢,学他的样子也挂在了脖子上。
考试当天,唐竞舟被安排在一间空讲堂的角落,等着监考夫子过来发试卷。
左等右等不见夫子,他熬了两个通宵,实在撑不住,趴桌上打起了盹儿。
宋微明推开门进来的时候,他迷迷糊糊抬起头,着实愣住了:“为什么是你监考?”
他打听过,入学考试一向是性子温吞的孟夫子负责监考。
宋微明瞥了一眼在外面佯装擦窗框的夏天无,揣着明白装糊涂:“为什么不能是我监考?”
那还用问?你在这儿老夏很难发挥啊!唐竞舟这下子也不瞌睡了:“你很闲吗?”
“我的确很闲。”
“孟夫子人呢?”
“去喝酒了。”
独自坐在酒馆里的孟夫子还在纳闷,素来只进不出、一毛不拔的宋夫子,今日怎的忽然要请他喝酒?
宋微明巡视到唐竞舟身旁,探头看了看他的答案,顿时明白了夏天无守在外面的意义。再一侧目,就发现了那个跟夏天无脖子上一模一样的平安符。
他用折扇挑起系平安符的红绳:“为防止作弊,没收。”
“……”唐竞舟心想,大哥你上辈子是不是专门负责抄家的?
农历三月,雨生百谷,宋微明带着不言马球队的众人以及阿蛮出发前往珲州,一路上细雨绵绵。
狄州地势偏僻,官道沿途不是山涧就是树林,一行人骑着马紧赶慢赶,终于在天黑前住进了驿馆。
陈扬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感慨:“暮春时节,还真想体验一下‘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感觉。”
“倒是应景。”夏天无搓搓微凉的指尖,“这个时候很适合吃春、杀五毒。”
唐竞舟一脸懵:“什么是吃春?”
每到这种话题,他都像一个没有常识的傻小子,遭到牧遥一记白眼:“就是香椿,听人说‘雨前香椿嫩如丝’,谷雨前吃椿芽不仅口感好,对身体也很好。”
“哦,原来如此,那我倒是每年都吃。”唐竞舟恍然,他家时令的、稀罕的蔬果从来不缺,只是他一向不关心自己吃的是什么。
牧遥对正走过来的宋微明提议道:“宋夫子,咱们也去摘一些椿芽,改善一下伙食呗,还可以顺便去山里转转。”
“时间还算充裕,明日带你们去林子里踏青吧。”宋微明含笑道。
听声音竟是在她身后,他何时过来的?夏天无有些慌乱的回头,迎面却递来一杯热茶,耳畔听得宋微明那一句被众人欢呼声盖住的叹息:“捧着暖暖手吧。”
她道了谢,接过茶盏,谷雨茶的清香伴着热气氤氲开来,暖意从手指尖涌向她的四肢百骸。
脱离了书院的各种规矩束缚,队员们也不过是一群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的少年,进了山里就像马儿送了缰绳,撒开欢儿得乱跑。
最前面的牧遥跟唐竞舟闹哄哄的,不知道因为什么又争吵了起来。
“就三天,我才不信你能考合格,一定是龚掌院帮你换了卷子。”
“你小瞧我,本少爷有陈扬和夏姑娘的最强辅导,再加上我那一手好字,不合格才有鬼!”
夏天无走在队伍的尾巴,她知道宋微明就跟在后面。
这个男人有着“莲柒公子”的美名,又在公堂之上帮她免去进唐府当女乐的责罚。她欣赏他,始于颜值、敬于才华、合于性格、久于人品……可眼下,她还真猜不透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她放缓脚步,与宋微明并肩而行:“夫子,京城是什么样子的啊?”
“人多,车马多,商铺多,喧闹多。”宋微明久违地漫步在林间,享受着鸟语花香,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
她被这番言简意赅的描述逗乐了:“听上去比狄州繁华啊,夫子为什么会来狄州呢,京城不好吗?”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踏青的兴致已然淡了许多:“四处游历罢了。”
她心知这是在敷衍自己,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追问:“对了,夫子和顾大人是旧识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
她小跑两步来到他前面,抬眸故意与他对视:“这些日子以来龚掌院帮了我很多,不仅给我留了一间免费斋舍,还要资助我念书,我知道他是看顾大人的面子。之前和厚德书院的比赛,夫子不是和顾大人一起来的吗?所以我想拜托夫子,替我向顾大人道声谢。”
宋微明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他抬起脚继续向前走,许久后才终于开口:“等你开窍了再说吧。”
夏天无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这是,指哪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