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无!你没吃饱吗?击球的时候要使劲儿,不是让你拿着球杖扫大街!” 关夫子阴沉着脸,朝草地狠狠抽了几鞭子。
马球场建在望仙湖西南角,关夫子的大嗓门恨不能传到湖对岸去,听得夏天无额头上的筋都在抽搐。
表演赛结束后,各书院带队住进附近的客栈。不言马球队的马匹由阿蛮带人牵回马厩好生伺候,而队员们则被面色不善的关夫子留在了球场,以步打球的方式继续训练。
关夫子盯着夏天无挥杖的姿势,恨铁不成钢地摇着头:“我当初怎么会同意你留下来祸害整个球队?你果然不是这块料,趁早离开这儿,扫你的大街去!”
为了找机会查清楚当年的事,我忍——正在追着彩球满场跑的夏天无咬紧牙关,用力将传到自己脚边的彩球击向球洞,震得手腕酸麻。她心知赛上自己有两次得筹机会,因为传球给陈扬,都错失了。
她微微偏头,余光扫了陈扬一眼。
陈扬几番张口想要为夏天无解释,最终只是握了握拳,垂下头一语未发。
“停停停……要力气没力气,要准头没准头,瘦得像个猴子还来打什么马球,打驴鞠去啊。牧遥,你来给她示范一下正确的挥杖姿势!”
夏天无擦了擦额头的汗,闭上眼深呼吸:对对对,关夫子说的都对。
牧遥对比了一下自己和夏天无的手臂,如果夏天无是瘦猴,那她就是壮牛,她觉得自己被关夫子内涵了:“关夫子,你针对夏天无是不对的。她虽然笨手笨脚,但表演赛只看总筹数,那队长才得了五筹,是不是也拖了后腿?唐竞舟丢的筹数比得筹数还高,这是全队的问题。”
话音未落,陈扬和唐竞舟一并扭脸瞪她。这女人,嘴毒得让人情何以堪?!
“笨手笨脚”的夏天无倒是有些意外,但一看牧遥挑衅的神情,就知道她不是在帮自己说话。
怼了夏天无几句的关夫子好不容易心情舒坦了些,此刻又被牧遥呛得下不来台:“上了赛场要互相配合,这还用我教你们吗?接下来两两分组,进行击球练习!”
球场上鸡飞狗跳,吵得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望仙湖畔,宋微明正倚着留仙亭的柱子闭目养神。亭子旁的柳树发了嫩芽,春风拂过,柳条摇曳,洒在茶杯里的阳光被搅得细碎,像金子般晃眼。
“午后凉亭小憩,莲柒公子好雅兴啊。”龚掌院摇着折扇,闲庭信步地晃悠过来。
宋微明只当他是在夸赞自己,淡笑着朝龚掌院点头致意:“表演赛拿了个倒数第一,按这个成绩,恐怕连奉西道前四也打不进吧。老先生看上去倒是不急?”
“谁说不急?”龚掌院嘴上反驳着,却在他对面坐下,慢条斯理道:“你也知道,顾大人亲自委派老夫来掌管书院,若是马球队打不出好成绩,明年唐家断不可能再给球队捐银子,那么一大笔训练开销,衙门哪承担得起啊。”
听听,这语气哪像是着急上火之人?宋微明倒了杯茶递过去。他心里比龚掌院想得更深,顾宝衡刚刚上任,强龙不压地头蛇,很多实权其实还握在岑通判和赵同知手中,不言书院现在名义上归狄州知府管辖,实际上报名费和学费大部分都落进了唐老爷的口袋里,作为他动员乡绅出资筹建书院的条件。
想要拿捏住那些官吏乡绅,马球队就必须打出成绩,领赏也好、扩招也罢,让老滑头们看到有银子可赚。
球场那边又传来一声爆喝:“夏天无!你是不是故意给对手制造机会的?他的球杖已经挥出去了,你还在愣什么,等球进了球洞再去追吗?马都比你反应快!”
宋微明握着茶盏的手顿了一瞬,眉头不自然地蹙起,眼神微冷,又很快平复下来。
龚掌院见状,无奈地摇摇头,解释道:“关夫子这个人啊,多少有些……不过能力还是有的。”
“路是她自己挑的,活该。”宋微明却微阖双目,双臂搭在身后的栏杆上,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架势。
龚掌院摸不透他的态度,只好长叹一声,准备回书斋找刘监院商量一下新夫子到任的事。
“老先生,有件事想麻烦您。”
龚掌院捋捋胡子,狐疑地看向他。
不知何时起,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空,就像一只火凤展翅凌空。
“晚霞行千里,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大吉之兆,我得和大地亲密接触,汇聚天地灵气。”唐竞舟四下望了望,没发现关夫子的身影,乐得吹着口哨一溜烟跑到球场边。
夏天无一扭脸,就看到他已经不顾形象地躺了个四仰八叉,还在那儿感慨:“呼——累死小爷了。”
“唐竞舟,你还想连累我受罚是不是?赶紧过来,不然我一球打你脸上!”同一组的牧遥极为嫌弃,这一下午,唐竞舟像个软骨头的醉鬼,逮着机会就偷懒,他们组前后加起来已经被关夫子罚了五十组蛙跳。
“你打不中我的,还是省省力气吧,我再丢筹也比你丢人强。”唐竞舟不耐烦地捂住耳朵背过身去,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牧遥黑着脸,攥紧球杖一球挥过去。然而因为用力过猛,彩球从唐竞舟的眼前划过,“咚”地一声,打飞了关夫子放在球场边的水壶。
唐竞舟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看着洒了一地的水,目瞪口呆。
关夫子从茅厕回来,见这两人面面相觑一脸心虚,气不打一处来:“还有胆子偷懒!真是屡教不改,其他组解散,你们两个留下帮忙打扫马厩!”
牧遥一口银牙咬得咯吱响:唐竞舟,你丫给我等着!
夏天无向他俩投去一记同情又感激的目光,虽然她依然时不时挨着关夫子的训斥,但这两人硬是凭借一己之力吸走了大部分火力。
队长陈扬对唐竞舟的大少爷脾气也颇感无语,但愿同样有些暴脾气的牧遥能整治那小子一番。他捶了捶酸疼的后背,看见前面夏天无正朝斋舍方向走去,立马小跑两步追上:“夏姑娘,我有东西给你。”
夏天无接过他递来的纸条,微微扬眉:“队长这是何意?”
恰好从留仙亭回来的宋微明闪身躲到了假山后面,站稳后突然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躲,他只是走了一条去书斋的必经之路,又不是故意撞上的。这样岂不是显得他很心虚?
“今日表演赛上是我得筹心切,连累姑娘被关夫子针对,特来道歉。”陈扬拱手道:“还希望姑娘能够谅解,当时的情况容不得我多想,既然大家唤我一声队长,我就必须担起这份责任,带领球队打赢比赛。”
这话说得好生奇怪,难道他是个茶艺大师?
夏天无展开纸条扫了一眼,寥寥几句表示歉意的话,于是不冷不热地点点头:“决定传球的是我自己,队长不必道歉。关夫子教导我,也是为了提高我的马球技术,能让我将来再遇到今日这种情况可以无需传球给你,我应该感谢他的。”
陈扬的表情不甚自然,随后又讪讪笑道:“是啊,你理解就好。其他人怎么想都无所谓,只要夏姑娘别误会我就再好不过了。”
“看来今日的训练任务还不够重,晚膳时间都快结束了,你们还有多余的力气在这儿闲聊?”
宋微明什么时候过来的?夏天无惊得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
“宋夫子难道不明白什么叫‘非礼勿听’吗?”陈扬皱起眉,不知这人在附近偷听到多少,他有些恼怒地胡诌道:“没有闲聊,只是借张草纸罢了,宋夫子连这事儿都要过问吗?”
这理由张口就来,耳熟得很,夏天无瞥他一眼。
宋微明解开随身佩戴的折扇,随手抛给陈扬:“这个借你,去茅厕吧,不用还了。”
陈扬嫌弃地丢回去,这人是在拿他开涮吧?他勉强躬身行了拜别礼,然后直起身子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见陈扬吃瘪,夏天无心里舒坦多了,垂下脑袋偷笑,又怕宋微明觉得自己不厚道,她迅速抿住嘴角,只是肩膀抖得厉害。
“笑够了没?”宋微明举起折扇,在她脑袋上不疼不痒地敲了一记:“再不去用膳,食堂真的要关门了。”
她干脆放肆地笑出了声,捂着脑袋顺势朝他鞠了一躬,百米冲刺般奔向食堂。
宋微明听她笑得欢快,也忍不住笑弯了眉眼。上午在阳光下晒得久了,头晕得心烦,此刻才终于缓和了些。
哪知下一秒就看到关夫子骂骂咧咧去了马厩,那嗓门震得人头皮发麻,他想了想,打开折扇嘀咕道:“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隔天一早,《狄州杂谈》刊登了一篇署名“星流”的文章,大意是讲一只上了年纪的吠犬(负责看家护院的狗)训练一群狼崽。
第一天夜里,狼崽子们抢着去守前门,贼人顺利地溜进后院偷走东西。第二天夜里,狼崽子们分成两队,分别守住前后门,然而守前门的狼崽子被贼人丢出去的骨头吸引,贼人再次顺利进入家门。
于是老吠犬痛骂这群狼崽没有用:“城里看家护院最厉害的几只吠犬都是我这样教出来的!你们怎么这么笨?”狼崽们反问道:“我们明明是狼,你为什么要用狗的方式训练我们?”
这一期《狄州杂谈》在不言马球队之间互相传阅,很快炸开了锅。
“哎哎哎,这是在内涵咱们的关夫子吧?说,是哪位壮士写的?”队里年纪最小的王虎撂下饭碗,在陈扬和唐竞舟几人之间来回瞅视,崇拜的不得了。
“敢公然和关夫子叫板?我看看,我看看,勇士啊!”唐竞舟一脸雀跃地把小报从王虎手里抢过来,结果只看了几眼就扶着额头推给旁边的夏天无——字太多了,他头蒙。
夏天无转手递给了陈扬,继续埋头吃饭。有没有内涵关夫子她不确定,但“星流”此人该是有些高傲和野心的。
陈扬刚想分析一下,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龚掌院,他快速将小报折好塞进袖子里,小声提醒道:“大家别瞎猜,只是一篇闲言碎语罢了。要是让关夫子听到你们这么议论他,小心集体跑圈。”
“明日和厚德书院比赛,大家训练都辛苦了,今天要吃好睡好啊。”龚掌院笑眯眯地走过来,拍拍王虎的肩,吓得孩子一激灵,赶紧埋头吃饭。
龚掌院看向夏天无,一本正经道:“前两日顾大人来巡视,对咱们书院的卫生环境很满意,夏姑娘做得不错。不过还需要格外嘱咐你几句,跟老夫借一步说话?”
有什么事非要在用膳时间说?唐竞舟向她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夏天无微微摇头,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只好跟着龚掌院去了书斋。
夫子们还未回来,书斋此时空无一人。
“夏姑娘请坐。”龚掌院捋捋胡子,“最近训练任务这么重,还要洒扫书院,姑娘可否吃得消啊?”
夏天无心下更困惑了:“老先生放心,我可以的。您找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是件好事。”他笑着抿了口茶,示意她放松:“如今有一个进咱们书院念书的机会,学费和食宿全包。只要夏姑娘愿意,可以立刻退出球队。”
为了让她不拖球队的后腿,书院竟然这么破费?夏天无有些汗颜:“龚老先生,我一定会努力训练的,下次比赛绝对不会是零筹。”
“哈哈哈哈……”龚掌院被她的反应弄懵了,随即明白过来这小姑娘是怕自己被开除:“你想岔了。老夫是听闻姑娘自幼读书习字,有效仿李馥仪大人之志,而咱们书院刚好有一个助学名额,可以让你免费入学。”
李馥仪是凤岚国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官。知道她曾想考女官的人只有母亲和夏如许,母亲若是知晓此事绝对会冲过来剥了她的皮,既然至今还没出现,那只能是夏如许那个大嘴巴了。
夏天无看着和蔼可亲的龚掌院,更加费解。龚掌院亲口说过入学考试早已结束,再想进书院需要等到明年,唐竞舟能入学也是凭借了唐家的权势。如今为何多了一个这么好的机会,还要送给她这样无权无势的人,甚至大费周章地调查了她的旧事。
她突然想起来之前唐竞舟说帮她申请了一间免费斋舍,虽说筹建书院时有唐家的资助,但无论出于哪种考虑,书院都不可能对她如此特殊照顾,那龚掌院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思及此,她站起身来,朝龚掌院恭恭敬敬地行了福礼:“小女当初恳请进书院就是为了加入马球队打比赛,龚老先生能留我在球队已经是对我的关照了,小女感激不尽。”
“夏姑娘可决定了?”
“是的。”
夏天无曾寄希望于考中女官进京伸冤,无奈母亲以死相逼,她只能采取迂回战术。她在心里哼哼道:“夏家小女打马球,披荆斩棘行路难,关夫子追,陈队长堵,母亲舍友常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