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可以没本事,起码要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时隔五年,夏天无仍记得那日,在宾州罗奉山脚下,父亲拍了拍她和弟弟的头,露出少有的严肃神情,阿娘搂着弟弟,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骂他是个混蛋。那时她才十三岁,尚不明白爹爹要去做什么,他就那样在阿娘压抑的哭声中渐行渐远。她望着来时的路,饿殍遍野,大家都在努力活下去,只有父亲一人,走了回头路。
当年宾州连河决堤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爹爹如今又身在何处,她除了考取女官,还有哪条路能让她靠近京城,接近权力中心?
夏天无有太多的疑问,她在知府衙门口徘徊了一圈又一圈,想不出确切的答案。
“这不是夏姑娘嘛。”
声音似曾相识啊,夏天无还未想起在哪儿听过,人已经走到了她跟前。
唐竞舟的脑袋挨了一下之后,在家中休养至今,肤色愈发得好了,只是那张破嘴依然那么欠,一开口就想让人再给他一花盆:“夏姑娘是在等衙门传唤?”
夏天无翻了个白眼,不是很想搭理他。就因为他,自己少赚多少花糕钱。
“上次之事,本少爷思索良久,花瓶是那宋微明碰下来的,委实不该牵连夏姑娘。”他拱手作揖,咧嘴笑道:“姑娘若是有难处,尽可与我言说,本少爷也好帮上一二,只当赔礼了。”
这大少爷是留下什么后遗症了吧。夏天无怀疑地打量着他。转念一想,没准儿利用他唐家的财势还真能帮上忙。只是此案突然被提及,她不知深浅,贸然打探,会不会给他惹上麻烦?
她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
唐竞舟想起自己与来送汤药费的宋微明之间“亲切友好”的交谈,好奇地打量着夏天无。传闻中矜贵高傲的莲柒公子,竟花如此大手笔来帮一个路人解围,着实有趣。
他兴致勃勃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夏姑娘来衙门是有什么冤情吗?受了委屈只管告诉我,本少爷现在就去请顾大人帮你解决。”
言罢,抬脚便要往衙门里走。
夏天无哭笑不得,这少爷今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唐少爷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并没有遇到什么难事。只是想怎么才能够考进不言书院……”
“这有何难?”唐竞舟笑得十分自豪:“不言书院可是我家出资筹建的,除了马球队需要官府审查,保你进去念个书不成问题。”
夏天无听完,又补了半句:“……的马球队,所以就不劳烦您出手了。”
唐竞舟难得的沉默了。
夏天无看了看天色,这会子回临喜街打扫还来得及:“唐少爷,那我就先告辞了。”
他却一把拉住她,一路朝不言书院奔去。
“哎你要做甚——当街拉扯不合礼数啊!”
“成不成,总得试试。你放心,本少爷言出必行。”
若是不言马球队能打进奉西道前四名,便可前往宾州争夺南凤岚前两名,而最终的决赛就在京城。夏天无在心里快速地盘算着,看了看在前面跑得气喘吁吁的唐竞舟,勾唇一笑。
迈进书斋的前一刻,夏天无还在劝说唐竞舟:“马球队的人员已经够了,你真不必大费周章。”
唐竞舟全然当做耳旁风,拉着她大摇大摆走进书斋。
没等他说话,两人已经注意到了不同寻常的阵仗。关夫子的脸色比往常更黑了,其他夫子也是摇头叹息,平时很少露面的龚掌院也在,刘监院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俩千万别出声。
夏天无看向第一排,宋微明正在闭目养神,手里还摇着那把折扇,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怡然模样。
龚掌院喝口茶润了润嗓子,想来众人应是讨论了很久:“鉴于方龙和徐大磊醉酒于东市调戏良家妇女,并出手伤人,闹上公堂,此等恶劣品行,严重败坏了我不言书院的名声。现将二人逐出书院,永不收入。诸位可还有异议?”
关夫子眼神依旧犀利:“理当如此,我们马球队也不需要此等败类。”
“那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龚掌院将视线移到唐竞舟身上:“唐少爷来此,所为何事?”
一时间,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夏天无这边。唐竞舟上前一步,乐呵呵地作揖道:“龚老先生,说来也巧,我刚好想请教一下如何加入咱们书院的马球队,这立马就空出来两个名额,也算是天意吧。”
“唐少爷想打马球?”
“正是。”唐竞舟转身,揪住一步一步快要挪出书斋的夏天无:“还有她。”
折扇一合,宋微明语气凉凉的:“唐少爷难道不知,外人没有资格加入马球队?”
唐竞舟挑衅地看向他:“外人?就凭本少爷姓唐,那便是不言书院的内人。”
宋微明轻笑,折扇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弯弯的笑眼。
唐竞舟看了看众人怪异的神色,扭过脸,给夏天无递了个疑惑的眼神。
……这少爷吃了没文化的亏。
龚掌院无奈地捋了捋胡子,也有些想笑:“好了,开除方龙和徐大磊,马球队刚好有两个空缺。不过,非我书院人员,确实不得加入马球队。而入学考试早已结束,两位想要参加还是等来年吧。”
打马球还要入学念书?唐竞舟犹豫了。
夏天无却上前行了福礼,恭敬又孤注一掷地问道:“依先生之言,只要是本书院的人都有资格参加马球队的选拔对吧?既是如此,恳请先生留我在书院每日洒扫当斋役,我可以不要工钱。”
唐竞舟傻了眼——喂喂喂,他虽然想玩儿,倒也不必玩这么大。
她怎么就这么执拗呢。宋微明阖上眼,掩盖住所有情绪。初选那日阻止了她一次,本以为今后可以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两不相欠,没想到她竟会公然利用唐家来施压。她千方百计混进马球队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龚老先生看向关夫子,决定把难题丢给老关:“关夫子既然负责带领马球队,就由你来定夺吧。”
关夫子却迟迟未接,盯着夏天无没有吭声,显然已经认出了她就是之前初选时帮夏如许排队考试的人。
她鞠了一躬,歉意道:“小女自知当日之举不妥,还望夫子给我一个机会,我是真心诚意想要加入马球队的。”
“马球队可不是你随意玩乐的地方。”关夫子板着脸:“你回去吧。”
夏天无仍躬着腰,不肯起身。
宋微明轻叹一声,敲了敲后排孟夫子的书案,单手托着腮献殷勤:“孟夫子,我帮您改试卷吧。昨日抚琴时未能顾及他人,影响了您上课,特来道歉。”
孟夫子抬眼对上他无辜又认真的眼神,无奈地接腔道:“行了,既然你知错就改,也未闯下什么大祸,我就不与你计较了。”
宋微明笑声朗朗,关夫子横他一眼,终究是松了口:“你随我去马球场吧。一切按照规矩,若是不合格,谁来也不好使。”
夏天无感激地看向宋微明,他却已经开始埋头批改孟夫子转移给他的试卷,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令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只是眼下没有时间多想,她匆匆换过骑装,赶去马厩挑选马匹。
原本以为就是个普通的入队测试,没想到龚掌院、刘监院和几位夫子都来了,连马球队的陈扬也翘掉音律课偷跑过来,坐在了唐竞舟的身侧。
马球队初选只要求击球入洞,绕桶测试是正式选拔的内容。而关夫子为了节省时间,规定夏天无直接进行绕桶测试,并最终击球入孟,限时一炷香。
夏天无牵着一匹名叫黑炭的马儿走进球场,三个等身高的大木桶排成一列,间距较宽,夏天无需要骑马快速的在木桶之间蛇形绕行,碰翻木桶或落马皆不算成绩。
她摸摸黑炭的额毛,黑炭温驯地眨眨大眼睛,她左手持住缰绳,左脚探入马镫,右手扶在马鞍上,翻身上马,动作轻盈稳当,骑姿笔直挺拔,立身正而平衡。
“清清莫怕,飞雪很通人性,它不会伤害你的,你只管握紧缰绳便好。”
“它会听我的吗?”
“会,你那么勇敢,它也会很勇敢的。”
昔日追随那位大人学骑马的场景浮上心头,她曾立志将来像他那般为民请命、坚守正义,如今这条路他再也无法走下去,那便让她成为他,替他走下去吧。
夏天无深吸一口气,她左手持缰,右手执仗,双腿轻压马腹,黑炭朝前奔去。
经过一号木桶时,她右脚轻扣马镫,黑炭配合地右转。通过一号木桶后,她连忙收紧左缰,却没有把握好距离,黑炭急转时,她的肩膀狠狠撞上了木桶,桶身晃了晃,翻倒在地。
斋役敲锣示意她重新来过。
夏天无捂住左肩,疼得想掉泪。她咬紧牙关,再次驱马绕过一号木桶,黑炭记得她在这个位置受了伤,绕行二号木桶时突然驻蹄,头颈高举,不肯再往前跑。
夏天无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慌了神,左手攥紧缰绳想命令它左转,却刺激到左肩的伤,钻心的感觉,脑子蒙了一下,手一松,她重心不稳,险些从马上跌下来。
“夏姑娘!”唐竞舟急欲翻进场内查看她的伤势,陈扬没拦住,眼瞅着他跨上了围栏,坐在陈扬另一侧的人伸出折扇,抵在了唐竞舟的胸口。
看到熟悉的扇子,唐竞舟咬着后槽牙:“宋微明,你起开。”
“你现在进去,会扰乱她。”宋微明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此刻凌厉又阴郁,掺着冰碴子。
唐竞舟忽然觉得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场上的夏天无稳住黑炭,直起了身子,唐竞舟总算放下心来,趴在栏杆上舒了口气,顺带白了宋微明一眼。
宋微明无视他的挑衅,坐了回去。没有人知道,他紧握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夏天无动动四肢,又检查了马具,确定都没有问题,她驱马继续,不给自己任何后怕的机会。
黑炭绕到二号木桶,夏天无身体向左倾斜,左腿紧贴马腹,坚定地下达命令:“过!”
黑炭不再犹豫,快速绕过二号木桶。
夏天无控制着黑炭绕出三个木桶,斋役在完成线的一侧,抛出彩球,她握紧球杖,挥臂迎击,球未拂地便已飞回半空中,却在离球门架还有一尺距离的地方落下。
“可惜,可惜。”陈扬一拍大腿,惋惜道:“夏姑娘臂力小,加上方才左肩受伤,此时必定身心俱疲,击球的力道也随之弱了。”
“那该如何?”唐竞舟现下已经有些后悔鼓动夏天无加入马球队了。
陈扬摇摇头。就算他知道,也没办法替她上场击球,更何况,到了真正比赛时,场上的对抗只会更激烈,状况瞬息万变,她若不能在马上灵活自如、配合默契地打出好球,这样的队友,不要也罢。
夏天无抬眼看看明晃晃的太阳,有些头晕,两鬓和衣领早已被汗打湿。香快要燃尽,不能再拖了。她攥紧球杖,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主意。
“黑炭,靠你了,如果成了,我一定让阿蛮给你加餐。”
她夹紧马腹,熟练地绕过木桶,斋役抛下彩球,她策马飞驰而去,在接近彩球落下的位置时,她调整了握球杖的姿势,突然松开左手的缰绳,身子朝右倾斜,弯腰低至马腹,几乎快要翻下马。
看台上,宋微明嚯地站起身,这丫头太乱来了!
只见她双手握杆,右手的小拇指与左手食指勾锁,瞄紧彩球的落点,后引球杖,挥杆击球。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双手握杆增强了她右手的力量,彩球在一瞬间入孟,掉进网囊中!
夏天无迅速收杆,左手紧紧抠住马鞍,侥幸没有摔下马。
一炷香燃尽,斋役敲锣。夏天无没有经过骑术训练,稍有差池便会落于马下被后蹄踩伤,此举太过冒险,关夫子的脸色不是和善,算是勉强通过了,看台上响起一片掌声。
唐竞舟忍不住冲她喊道:“老夏,好样的!”
夏天无朝他们兴奋地挥挥右手。
宋微明松口气,动了动僵硬的脊背,这丫头,个子不大,胆子倒不小。精致昂贵的扇面不知何时已经裂开。
看着那么拼的她,真是谁都被打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