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边境,清平县城,人市。
何为人市?所谓人市,便是指那“以人为货”的集市。
人市之说,自古便已有之。但逢乱世,天灾人祸不断,蝗旱之灾难绝。草根树皮吃光了,饥火中烧的灾民们便会以人为食!
清平县城处梁国边境,此地本就十分贫瘠,盛世里百姓尚且只能勉强果腹,如今这战乱时期……
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少有能速战速决的,故而几年下来,此地便更显山穷水尽了。
当真是:“赤地千里无颗粒,饿殍遍野人相食!”
人饿极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吃人,亦在情理之中!
如此一来,最先遭殃的,便是那妇女和孩童了,但食妻啖子终究过于残忍,于是人市便应运而生。
饿极了的灾民,将自家妻子儿女绑了,带到此处,易而食之!
酉时,日落之时,亦是寻常人家吃晚饭的时辰。
倘若腹中无物,一天之中,当属这个时辰最能让人难熬。
人市开市多在青天白日,究其原因:
此处白骨遍地,怨气极重,每到夜间便会平地里起上阵阵阴风,鬼哭狼嚎之声不止,着实是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眼见得夕阳西下,人市里的众人也便一一离开此地去了,这些人大多是大人牵着孩子,男人领着女人。
有交易成功的,亦有临售不舍的,而不管是其中的哪一种,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显麻木。
目光呆滞的人群,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在暮色下,愈行愈远。
人市里的面孔,大多是如此这般,千篇一律,少见其他。
而若真要说有与此不同的,那便是这人市里的诸多屠夫了。
时人有食人之心,但却少有杀人之意。
如此,那些杀猪宰牛的屠夫们,便担起了此间“重任”。
盛世屠猪,乱世杀人。
这,便是此间屠夫们的真实写照。
人市之中,那些被公开售卖的妇女和孩童,都有一个共同的称谓——“菜人”,亦称“两脚羊”。
其间含义,不言而喻!
而那些被公开摆在屠夫案板上的人肉,更是被以“香肉”之名冠之。
乱世人贱,猪肉尚且十文一刀,而这“香肉”,却是只能售到三文。
遥见得人市里,向来开摊到最晚的胡屠,也已经开始收拾摊位,准备离去了。一逆着人流赶来的中年男子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些许焦急神色。
在暗暗紧了紧身侧少年置于自己掌心里的小手之后,他蓦地便加快了脚步。
见中年男子逼近,胡姓屠夫亦慌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明摆着是要赶在那中年男子到来之前离开此处。
胡屠的动作中年男子自然是看在眼里的,眼见得胡屠如此行事,中年男子脸上的焦急之意更甚,随后忙不迭的变走为跑、加速前行,与此同时,他亦是提声高喊。
“胡兄莫走,吴某有要事相求!”
见中年男子如此,胡姓屠夫自知自己此番是没办法赶在那中年男子到来之前离去了,面上闪过一丝不忿后,他也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待得那中年男子走近,胡姓屠夫抢先开口:“吴夫子,你曾教导小儿识文断字,洒家敬你一声夫子。可你也不能老这么难为洒家啊!如今这世道,谁活着都不容易,洒家实在是顾不得你了。”
“胡兄误会了,吴某此番前来并非讨食。”听得胡屠如此言语,中年男子不禁面露羞愧。
言罢,他再度紧了紧自己掌心里的那只小手。
“不是讨食?”胡屠闻言心里的一块大石头陡然落地,“不是讨食便好,不是讨食便好!”
说者无意,听者却是有心。
吴夫子听得胡屠的这番低喃,饥黄的面上,羞愧之意更甚了。
平心而论,这些时日里,若不是靠着这胡屠偶尔接济的一些猪下水,他父子二人,怕是早就已经饿死家中,尸骨无存了。
一念及此,吴夫子有心再说些道谢之辞。无奈他虽为此间私塾夫子,苦读圣贤书册,亦能写得一手好文章。
但他为人却很是木讷,并不太擅长与人交往,情急之下,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什么良言佳句来。
如此,便只得作罢!
夫子不接话,屠夫亦不知该如何再行开口,两相沉默下,场面也就渐渐尴尬了起来。
日落西山,世间阳气由盛转衰,白日里那些在人市枉死的阴魂也逐一开始活动了。
平地而起的阵阵阴风,使得这二人心中不约而同的升起了丝丝凉意。
市集屠夫自然没有这酸腐书生的好耐性,见阴风四起,胡屠率先开了口:“吴夫子,你刚刚说有急事要求洒家,不知道你有啥事求洒家的,只要不是让洒家再与吃的到你,你大可说来听听。”
胡屠急于离开这不吉之地,说话的同时,他亦是再度动手收拾起自己那一干刀具来。
吴夫子匆忙赶到此处,自然是有着明确目的的,可是话到嘴边,几欲开口,最终却还是没能说出来。
见中年男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胡屠不禁停下手里的活计二度开言:“你倒是说呀!怎么读书人一个个都像你这般婆婆妈妈的?你要再不说,那洒家可就走了啊!”
眼见得胡屠收拾停当之后作势要走,吴夫子情急之下开了口:“我这孩儿……”
“啥?洒家没听错吧!你这是要把吴瞳卖了?”
吴夫子话未说完,那胡屠便一手指向旁侧的十来岁少年,扯着嗓子高声打断了他的话。
胡屠天生浓眉大眼,说话间,怒目圆睁,眼里血丝密布,甚为可怖。
不过细细观之,这血丝却并不似平日里熬夜或用眼过度的那般鲜红,而是一种瘆人的深褐色。
这是,吃多了人肉所产生的变化。
胡屠这突来的一嗓子,不仅让吴夫子整个人愣在了当场,还让一旁那被唤作吴瞳的十来岁少年浑身陡然一激灵,激灵过后,便是身子忍不住的开始哆嗦起来。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向疼他爱他的父亲,竟然会想要把他卖给他人作食,换得些许口粮?
见吴夫子错愕失神,胡屠愈发气愤不已,“你他娘的,要卖你卖别家去,洒家不收这孩子。”
言罢,胡姓屠夫转身便行,也不再理会那发愣的吴夫子了。
作为此间屠夫,胡屠虽然也杀人吃人,但他却从不冲熟人下手。
他一时也想不明白,那个平日里每每千辛万苦讨得些猪下水都要先与自己孩儿吃的吴夫子,今天怎么就突然狠得下心来将自己的儿子送上绝路了呢?
待得胡屠行出十丈,吴夫子方才从巨大的惊愕中回过神来。
感受到手心里儿子小手的颤抖之后,他不由得心中一紧。
“瞳儿,不是这样的,为父不是想要卖掉你,为父只是……”
情急之下,吴夫子不自觉的便将双手覆在了少年肩上,并不住的推搡起来。
可怜小吴瞳本就多日不曾吃过东西,身子虚弱得紧,再加上刚刚的过度惊吓,眼下在其父亲的推搡之下,他竟是来不及听完一整句话,便已然昏死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