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天阴。
严素素带着父母视察哥哥在上海的住所,虽然被林九黎打理得仅仅有条但还是让妹妹很不满意,“地方有点小,爸妈你们随意坐。我在这住了好几天,要不是跟哥在一起我才不想住这里,房间不大,浴室还小。”
林九黎为三位泡了茶端上来,没有严厉行同在还是有些心慌面对二位长辈,“伯父伯母请用茶,我去拿点心。”
“九黎快别忙活了。”严妈妈的眼神从女儿身上转向林九黎,对她说道,“你坐下,我们有话跟你说。”
严妈妈说话的口吻仍旧温柔,但林九黎面对面坐下,心却悬了起来。
话从十多年前说起,严妈妈再次感激九黎,“当年如果不是你让厉行跟我们回南京,我们也没有这么优秀的儿子,素素也不会走出童年的伤痛。从小九黎你就很懂事,有分寸,知进退。”
“关于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林九黎并不邀功,“不管我当时做了什么,最重要的是你们有成为家人的缘分。也多亏有你们,才培养出威武不屈,刚正不阿的严探长。”
“我哥有出息当然是我们家培养得好了!”严素素毫不谦逊地承认,“你跟我哥虽然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但是两个人的成长环境和成长轨迹却一个天一个地,你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素素……”严妈妈稍微制止女儿口出狂言,却将话接过去说道,“素素说话不好听,但这确实是我们夫妻的想法。不遗余力培养厉行是因为我们将他视为己出,我们当然希望未来的儿媳妇是个从个人到家世都完美与我们严家门当户对的女人。”
“爸你也说一句啊!”严素素催促道。
“我们这次既然来了,就是为了把素素他哥带回南京继承家业。当什么探长腥风血雨的,让我们为人父母的担惊受怕。”严爸爸一派严父风范。
话说到这份上,两位长辈都看出林九黎无声之中的内心凌乱。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严妈妈心软地问。
“我知道自己不够完美,但就算你们不认同我,我也不会自我放弃,更不会放弃我爱的人。”林九黎倔强地表示。
“那就看我哥是选你还是选我跟爸妈咯!”严素素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势,“那我们现在一起去巡捕房,问我哥是辞职回南京还是留在上海。”
“不要!”林九黎情急之下仍旧为严厉行而顾虑,“你哥很重视你们这个家,不要逼他选择。”
“好像你很关心我哥的样子,但是关于他过去的一切你一无所知。”严素素一脸冷漠。
一家三口决定的事不容林九黎拒绝。光明路上距离巡捕房还有一段距离,她就被放了下车。
这里能够看见巡捕房的大门,严素素表示不想被一个外人打扰一家和气,就让她远远站着看好戏,“你要是对自己很自信就站在这里看好了,别跑过来搞破坏。”
“当年我哥就抛下你跟我们走了,我敢肯定这次肯定也一样。”严素素撂下一句。
林九黎绝不轻易相信严厉行会抛下自己,她坚定地站立,坚定地望着那个方向。
寒风中来来往往,人流涌动。
不知过了多久,巡捕房大门里,严厉行他们一家四口走了出来。给父母和妹妹打开车门之后,严厉行坐进驾驶室。
丁财旺站在车外挥手告别,汽车发动了。
林九黎坚不可摧的心理防线刹那崩溃,世界都消散了,她眼里只有那一辆车启动行驶。
“不可能……”
林九黎迈开脚步向前追赶,从丁财旺的身像一阵风一样追车而去。
“不要走……”林九黎迎风的双眼飞扬出泪花,呐喊声被风消散。
奔跑的脚步越来越快,距离却始终无法拉近。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坚硬如铁的绝地,直到破碎的刹那。
濒临失去的边缘,抓不住的人,痛彻心扉的尽头,林九黎尘封的回忆破茧而出。
追忆当年,星拾被夫妇俩从善学堂带走的那一天,九黎追着车辆跑了有多远多久,今天,林九黎追车跑得更远更久。
记忆与现实的交错在风中凌乱,撕心裂肺的呼喊终于传达到严厉行的耳朵,“不要走……星拾不要走!”
奋不顾身追赶,竭尽力量的林九黎终在风中跌倒,身体的疼痛不及心痛万一,“别走……”
严厉行刹车停下,后座三人也都回望车尾,神情凝重。
下车的严厉行一眼望及忍痛爬起来的林九黎那一张绝望表情,不顾一切便向她奔赴而去。
身心具都竭尽全力的林九黎浑然失力地倒进严厉行的怀中。
眼前一白,充耳不闻,林九黎仿佛遁入黑暗。
躺在医院的床上,林九黎做了无数个梦,无数碎片拼凑成喜悦伤悲,相遇离别的画面。还有许多张脸,从无到有,从模糊到轻清晰,陆续有了属于他们的名字。
医生办公室里,孙世岐卸下医生的身份对严厉行愤怒斥责,“你就是这么照顾九黎的!”
“你是谁啊凭什么骂我哥?”严素素冲了进来。
骂不还口的严厉行自愿承担一切错误,他也不明白为何九黎会突然追车。
“都是我计划的!”严素素供认不讳,“她不是失忆了把跟哥的过往忘得一干二净嘛,我听说失忆的人受到刺激很有可能恢复记忆。她说我哥是她从前现在最重要的人,那最能刺激她的一定是跟哥有关的事!”
所谓的旧事重演,严素素联合父母再次上演星拾带走的场景。无论往昔还是今时,林九黎的情绪果然被带动到不可估量的程度。
一整个计划里,严厉行毫不知情。
这么多年来,孙世岐一点刺激都不敢让林九黎承受。他只能按捺住自己的拳头对严厉行说道:“假如九黎有事我绝不会原谅你。”
“你这个医生很奇怪,我嫂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素素你别说话了出去。”严厉行并未动怒,归咎自己,“九黎如果有任何事,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病房里,严家夫妇二人留守看顾。
“我们是不是老糊涂了,怎么能听女儿瞎计划。”严妈妈自责祈祷,“可千万不能有事!”
医生虽然说林九黎只是情绪激动导致的晕厥,但她沉眠梦长,几乎是从早睡到晚。
黄昏的颜色透过玻璃窗映照在严厉行的面庞,他全神贯注地守候爱人,随着林九黎的呼吸而呼吸。
“星拾……”林九黎昏蒙中口齿不清地念叨。
“九黎!”严厉行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从心呼唤爱人苏醒,“九黎你醒醒,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林九黎胸膛的起伏发生变化,随之睁开迷离恍惚的眼睛发问:“厉行,是你吗?”
“是我,是我九黎!”严厉行激动回应。
早已用尽全身力气的虚弱身体,抽出骨子里最后一丝力量将严厉行抱紧哭泣,“不要离开我!”
“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严厉行贴着林九黎却不让身体的重量落在她的身上,“永远都不会……”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我再也不要让你离开我!”林九黎委屈得像个孩子。
日暮的晴,笼罩二人的光亮也不愿退散。
病房外,孙世岐为林九黎相安无事而喜,为自己终究痛失所爱而悲。
待林九黎的情绪稳定下来之后,严厉行才稍微离开片刻去打电话通知父母不让他们担心。
“是素素自作主张,说什么刺激你恢复记忆。当时爸妈对我说让我陪他们去见一个朋友,我没想到你看着我,还听他们说了那些话激动得追车!”严厉行再次将林九黎搂入怀中,“都怪我,没有让你足够信任我对你的感情。”
“是我不够坚定,我应该坚信你不会抛弃我才对。”
再坚强的人也有弱点,一些打击精准到钻心刻骨,头破血流。
“明天我带素素来跟你道歉,都怪我太纵容她,简直胡来!”严厉行实在生气。
“她是出于好心,而且我真的想起来了。”林九黎千真万确恢复记忆,“我想起了很多事,你被带走的那天,我也追车去了。分别之后我哭了一晚了。还有校长,曼娘,十一……所有人我都记得了。”
“九黎你真的想起来了?”严厉行大喜过望。
“你是星拾……”
这个名字的渊源,林九黎能够准确无误地描述细节。因为是九黎带回来的无家可归男孩,而且男孩一声不吭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说,校长便让她取个名字。
“不说话就叫小哑巴好了!”雨铃提议。
七夕温柔地反对,“叫哑巴多难听啊。”
曼娘也不客气地捏着男孩的脸颊参详,“我倒是觉得这小子长得眉清目秀,叫小白脸也行。“
“我是在星光闪耀下把他领回来的,不如叫星拾吧,我叫九黎,他叫星拾!”
星拾不是哑巴,严厉行也没有长成小白脸,而是成为了正直刚强的大男人,唯有对九黎情衷不变。
除了日记里的人和事,林九黎仿佛记起更久之前的事。只是她暂且不能确认,究竟是属于自己的记忆,还是他人口述的故事乱入脑海。
关于善学堂大火的印象并未随着其他记忆回溯脑海,隐约浮现模糊的火光映像,但始终无法清晰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