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上海,时值萧瑟之秋,却是各处繁华。
曙光路上铺满晚霞,催人慵懒的夕阳照进报社楼的迎风窗。坐在办公室里的林九黎细细地整理着一沓报纸资料。
虽是不同报社的报纸,但每一张报纸首页头条登载的都是同一个男人的光辉事迹,他的名字叫做严厉行。
严厉行是今年上海滩当之无愧的风云人物,入巡捕房一年的时间,便从警探升级为探长。
在他的身后有何背景无人知晓,但他涉理的大案桩桩件件都被各大报纸争相报道。从一鸣惊人的魔术师杀人案到三天前的黑帮千金绑架案暨妇女拐卖案告破。无论是解开离奇杀人案还是镇压黑帮火拼,无不引起民众关注和舆论喧嚣。
黑白照映的报纸上一张张严厉行的模样都大差不差。浓眉大眼,冷面严肃,本该是意气风发,英俊非凡的探长,却以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形象示人。
从这双定格的眼眸中,林九黎仿佛看出一丝悲伤。若能面对面注视……
巧的是林九黎从实习转正到手的第一项重任就是争取这位风云探长的独家报道。
“放弃吧九黎妹妹。”
向林九黎说话的人是曙光报社第一大记者段珛。中等身材的男人西装打挺,头发梳得油亮,皮肤细腻光滑,整个人精致到细节,与报纸上的糙汉子探长对比强烈。
“从来没有哪个报社拿到严探长的独家采访权。明天你能拥挤在一众记者里提问得到回答就算成功了。”段珛捻着兰花指拿来报纸,“噢,像严探长这种威风硬朗的爷们真是太有男人味了!”
林九黎未曾见过严厉行真人,对同事的喜好也保持沉默。
话音刚落,社长办公室的门打开。中年社长一边穿衣一边匆匆出门。临走前,他回头叮嘱一句,“九黎,明天巡捕房记者会别忘了。”
社长上下打量林九黎一番,眉头不禁微蹙,“你明天可以穿得博人眼球点嘛!来不及多说了,干完活就下班。”
社长一言指教后扬长而去,仿佛也不抱太大的希望。
上司的意思显而易见,段珛随后打开了话匣子,“虽然九黎妹妹你脸蛋长得不错,身材也不错,但你每天都穿着衬衣马甲马裤长靴,别说男人连我都看腻了,天一冷还套件风衣,这不把身为女人的魅力全部遮掩了吗?年轻姑娘能不能优雅一点,娇俏一点!”
向来,林九黎穿着便装都是为了方便工作,她也舒服。这会儿才被质疑得一时错乱地自我怀疑,“那我该穿什么?”
“当下最流行洋装了,洋裙高跟鞋,还有西洋化妆……”段珛在自己脸上比划着,突发奇问,“共事几个月我从没见你穿过裙子,九黎妹妹你衣柜里该不会连条裙子都没有吧?”
林九黎一时哑口,她的衣柜内涵相当丰富,只是不可与人说。
“其实我觉得九黎这样穿就很好。”对桌的向墨站了起来,推了推框眼镜发表意见。
“你一个书呆子懂什么叫美!”段珛反驳。
林九黎收拾罢了便离开报社办公楼,行走在形形色色的路人之间。这世界那么多人,往来不相识,离去是陌路。
通往独立记者之路的第一座大山,林九黎誓要翻越,插上胜利的第一道旗帜。
“难道真的要我穿上裙子,踩着高跟鞋去采访?”
从曙光路逆着夕阳,林九黎绕路去到平常甚少涉足的街道,上海最繁华的洋货街。咖啡厅,冰淇淋店,洋酒吧,西餐厅,各式各样的店铺林立。
盛华是中西合璧的服装店,林九黎几乎没有自己买过衣物,但她知道自己日常穿着多是选购于此。
玻璃橱窗展览着最流行的洋装,搭配高跟鞋,靓丽精致,即便是在假人模特身上都足够惊艳夺目。
穿着新颖去吸引一位探长的注意力从而获得独家采访,怕不是想引火上身。
“穿成这样还怎么奔走报道时事,我还是最合适简约的风格。”林九黎坚定地迈开步伐,但那套瞩目的洋装已然烙印在潜意识。
繁华大道的终点是上海滩标志建筑钟楼,苍凉屹立,静时寂寥,一鸣惊人。
黄昏落日,一边延续繁华是霞光路,另一边通往黎明巷。
林九黎路过钟楼前的酒老八酒馆外,脚步没有片刻迟缓。
与此同时,报纸上的男人正坐在酒馆里头,阴郁气场叫人退避三舍。他独占吧台,背对街面举杯饮酒如饮水。
此刻,严厉行比报纸上的样子更加颓然,目中空无一物。
颇具浪子痞气的老板为严厉行点上一根烟,不经意瞥见门前走过的林九黎嚷了一句,“哟有漂亮妞!”
严厉行丝毫不为所动,手上的酒摇晃着思念,指间的烟燃烧着叹息。
“探长看都不看一眼,万一她就是您要找的人呢?”
钟鸣的时刻,严厉行才转首望去,眼底泛起思绪涟漪。
林九黎却已经转进黎明巷,归还自己的住处。
黎明巷的公寓楼,一楼是公共区域。林九黎就住在楼上最外端的房间,露天楼梯洒落夕阳余晖。
到了夜里,上海的车水马龙并未止歇,霓虹彩灯愈发绚烂。
夜渐深,黎明巷处于繁华之外的寂静。
房间的灯光透亮,林九黎的端坐侧影映照在窗,终于结束了笔头的记录准备洗漱睡觉。
褪去手套,双手灼伤痕迹不可谓不触目惊心,掌指的纹路都被瘢痕取代。林九黎唯有将手浸入水下,十多年来,她无论春夏秋冬都戴着手套隐藏怖人的旧伤痕。
洗过之后,林九黎端着水杯从柜子里取出药箱,一份双层包好的药包打开是不具名的西药片,她面不改色地服下。
她又习惯性地将两层药纸撇开,外层的内侧写着字迹清秀的问候:今晚也有好好吃药,很乖。
林九黎将写字的纸张收藏在柜子上的装饰篮子里,安稳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对自己说道:“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
随后,林九黎坐在床上戴上睡眠手套,又从床头柜里取出一副手铐将自己的一条手腕与床铐连,最后熄灭了台灯躺下。
服过药的林九黎总是感觉身体越来越沉,很快便能入睡。继她沉睡之后,黑暗中睁开了一双眼,左顾右盼地目光烨烨。
“想锁着我,门都没有!哈哈……”
这声线不再像林九黎,但又的的确确是她这个方才睡下的身体从床上再度醒来。并且她轻而易举地脱掉了手铐,跳下床在黑暗中摸索衣柜,“不是这件,也不是这件……”
静谧的黎明巷,房屋之间掠过一道极快的黑影,伴随着清脆的铜铃声拂过风中。
零点的钟声低沉响止,酒老八里的酒客换了一批又一批。唯有严厉行仍旧孤身坐在吧台前,在酒中浑浊了眼色。
“严探长还要继续喝下去,明天不上班?”老板拦住这杯酒问。
“我做这个探长,到底有什么意义?”严厉行一口闷下半杯,酒杯落在台桌上格外沉重。
“为民请命,申冤辩屈呀。”老板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最敬仰的古人就是包青天了……”
夜风送来铃铃响声,在严厉行耳畔萦绕。
“怪了,我酒吧里又没挂风铃,是哪来的叮铃铃……”
严厉行并没有醉,略微浑浊的眼眸蓦地涤荡,起身便冲了出去。
铃声在风中乱而有序地传响,引路严厉行一路追逐。
光怪陆离的城市每天都会发生难解的案件,然而有一个未解之谜一直困扰着巡捕房,那就是代号贼铃的盗贼!
游走在黑夜之间的贼,神出鬼没,路经之处必有风铃声摇曳。
严厉行记得自己少时与人玩过铃铛捉迷藏的游戏,缠着铃铛躲避追寻简直是掩耳盗铃。
抓捕贼铃的任务本不属于严厉行,但他确实深陷在探长的习惯中,闻风而动。
铃声仿佛停歇下来,严厉行追寻到空荡荡的洋货街,站在路灯下失去方向。
盛华服装店前,先进的门锁已然失效。
门开的一瞬间,严厉行一眼便盯上了穿着洋裙亮眼的她。披散的中长发微卷,纤细的裙腰点缀宝珠,修长的双腿踏着一双金色的高跟鞋,在星光路灯下流光溢彩。
黑色的半面镂空眼罩隐藏面容,系绳缠绕铃铛挂落于发丝之间。
“束手就擒吧。”严厉行进入探长的角色完全不像才喝过酒的样子。
“要我束手就擒,除非你抓到我!”
铃声一响,金色高跟鞋随即迈出逃窜的步伐,然而没两步就扭了一脚!
一步不稳便被严厉行的手擒拿掌握住了一侧肩膀,她回首还击挣脱,肢体搏斗到臂膀交缠,她无法挣脱!
路灯放射的光柱将二人笼罩,她抬起的眼眸让严厉行不由得一瞬恍惚。
刹那的破绽扭转局势,她给了严厉行无情一踢脚,用力到甩飞了一只高跟鞋逃之夭夭。
铃声在风中向远方消逝,严厉行捂着中招的腹部靠在灯杆上,喝下去的酒全都吐了出来,整个人清醒得无以复加。
抓捕贼铃又不是他的任务,他当探长的目的亦非为了维护治安。
严厉行眸中含悲,嘴角苦笑地靠坐在路灯下,颓败得一塌糊涂,陷落于只有他自己的沉痛光影,“为什么?为什么!”
躺在路边的一只高跟鞋闪着孤独的光芒,另一只已不知去向。
夜色漫长,转瞬清晨。
下午两点的钟鸣响亮上海滩。位于光明路上的巡捕房外聚集着各大报社的代表记者,林九黎亦在其中。
巡捕房自然不容外人任意进出,唯有上报名号的报社记者才有机会入内参加记者会。
“长江日报赵骞,青云报社孙礼,时新报社冯程……”警务一一对号放人,“曙光日报林九黎!”
严厉行一身警服英姿挺拔,眼中却满是憔悴。随性梳理的发型略显枯燥,未经打理的脸面野蛮生长着性感的胡渣。他穿过走廊去向采访场地,隐约听见风中传来的名字,不禁脚下一顿。
记者被拦在前庭,警卫森严地四方排开,只等探长现身。
从走廊的转角步出的严厉行一下吸引了林九黎敏锐的目光。报纸上的英雄初次见到真容,真可谓英姿飒爽,又确实别样颓丧气质。
走向受访台的严厉行目不旁视,转而面对一群记者,他仍旧眼眸空洞。
林九黎拿起相机,拍摄下这张在报纸上看过无数次的面庞如此熟悉。他会是怎样一个人?冷漠疏离,铁血无情?
“感谢各位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到巡捕房,大众关心的妇女拐卖案的结论已有公示。关于此案,诸位若有疑问可以提,我将尽可能答疑。”严厉行开口说话。
“听说此案的幕后涉及青荣帮,但是幕后黑手金蝉脱壳是真的吗?”
“黑马帮与青荣帮作为上海滩两大帮派向来水火不容,此次黑马帮帮主的千金也沦为被绑人质究竟是巧合还是帮派之间的明争暗斗?”
“据知情人士透露,黑马帮千金对严探长您英雄救美的行为十分感动,多次对您发出邀约可有此事?”
林九黎果然低估了同行的竞争力,一整个纤纤躯体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听到这些问题更是一个比一个犀利,她拼了命地发表自己的疑问。
“我想问的是,此案被营救的女子是否受到保护和慰问?还有能否追查到这条犯罪链从前被拐卖的妇女施行解救?”
严厉行的目光捕捉到说话的林九黎,沉重的眸中蓦然惊觉,一如黎明照进幽暗的深巷,就连尘埃都被照亮。
一眼望穿秋水便是万年。
严厉行抽离回神,愁眉舒展,与林九黎四目相对回答她的提问,“此次得救的女子没有受伤受害,已经回归家庭。巡捕房也会一直追查下去,打击所有贩卖人口的罪行。”
虽然形象管理略差,但一身正气不减。甚至眼里的空荡都仿佛发生变化,有了定睛之处,眼神变得明亮光采起来。
关于案情的采访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各大报社的争取,无人不想要得到冷面探长的独家报道权。
“我们探长不接受……”警务照常代为拒绝。
不成想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严厉行制止警务的发言,更拿过进场记者记录浏览。
“探长要接受独家采访?”警务惊讶于色。
纵使其他报社争相报上家门,严厉行却充耳不闻。他已经找到那个名字,垂眸间眼波含笑,“曙光日报,林九黎。”
听到报社和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林九黎全然讶异,盯上这位初次见面的冷面探长恍然若梦。
“今天下午六点钟在菲斯特餐厅,林记者有空吗?”严厉行褪去了严厉,目光毫无保留地注视林九黎温煦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