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报社,所有记者和编辑都围着林九黎追问她今天出乎意料的初战告捷。
“我就说九黎一定行!”向墨为之喜悦。
“没道理啊……”段珛两只眼睛迸发出质疑的目光,“九黎妹妹你该不会在逗我们吧,这严探长怎么就看上你了?”
“昨天你段大记者你还说九黎各方面都不错……”向墨借风反驳,“怎么就叫人看不上?”
“该不会咱们九黎真的被严探长看上了吧!”
林九黎却是越听越不对劲,“跟这个没关系,一定是我的提问引起了严探长的注意,然后他就选中了我做他的独家采访。”
当时提问现场混乱,林九黎并未自报家门。可回想选中自己的时候,严厉行几乎目不旁视地注视到自己。
无论如何,今天的采访既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也是林九黎必须严阵以待的仗。
闲话告一段落后,各人各回各座。
向墨手里攥着钢笔犹犹豫豫地问道:“九黎,该不会真如大家说的,那位严探长对你……”
“大家开玩笑的。”林九黎不以为然,“我得多做功课,免得采访出错。”
“在菲斯特餐厅做专访,那里的火烤牛排特别出名,我还没吃过呢。”段珛自说自话地走来,又趁势出击,“九黎妹妹,你要是瞻前顾后的话不如由我代表咱们报社去采访严探长,不管是刀山火海还是赴汤蹈火,我都能承受得住。”
“我怕什么?”林九黎坦然无畏,“今天我见严探长一身正气,襟怀坦荡,说话也是深明大义,温和大方,丝毫不像看起来那般冷漠无情,我觉得他一定不是你臆想的这种人。”
“该不会九黎妹妹对严探长一见钟情了吧?”段珛幽怨酸楚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去之前可要打扮一下,别这么失礼地去约会。”
林九黎赶紧看了一眼自己的战衣,确实方才拥挤得衣服都是褶皱,但她还是要解释一句,“这是工作不是约会,段大记者能不能公私分明了?”
五点的钟鸣恰时响起,林九黎还有一个钟头回家换身得体的衣服赴约。她抓紧收起相机笔记便要赶赴下一场相会。
回到公寓的林九黎匆匆奔上楼梯,推开房门看见房间里一片混乱,跟贼光顾过似的。她并不大为震惊,只是叹了一口气。
今天早上,林九黎醒来迟了便匆匆出门,来不及收拾家中一片狼藉,这会儿只能将乱遭的衣物简单收拾起来挂回衣柜。
她蹙着眉头往床上一坐,手指摸到藏匿在被窝里露出一角的洋裙,还有躺在床底下的高跟鞋。
林九黎的眼中闪过复杂的思绪,随即将洋裙和高跟鞋也藏进衣柜深处,“今天先把采访的事情搞定,这个只能来日再办了。”
换了一身衣服,梳理了头发,林九黎以整洁利索的记者形象出发菲斯特。
又是夕阳洒落人间。
菲斯特餐厅位于十里洋场的繁华路段,余晖消尽之后是霓虹长街,车水马龙,人流如注。
报社大记者同事都不曾到过的餐厅,林九黎更是没有机会。进出的客人华服礼帽,乘坐私家轿车,林九黎从黄包车下来。
距离六点钟还有一刻钟,林九黎看过手表,“时间刚好,先进去订个包厢,不能怠慢了严探长,他可是我的第一位专访对象。”
门口的侍应西装革履,他一眼便察觉记者配置的林九黎上前问道:“这位小姐就是曙光日报的林九黎记者吧?”
从未到访过的林九黎稍觉惊讶,点头承认,“我是。”
“包厢已经预备,请林小姐随我来。”侍应恭敬引路。
莫非是社长提前打点,林九黎这样暗想,毕竟独家专访严厉行可是全上海所有报社的头一份。
无论如何,林九黎跟着侍应进入餐厅的包厢。西洋风格的装饰格调,纯乐的唱片轻吟,洁白的餐桌铺满花饰,蜡烛已星星点点地将浪漫氛围点缀,只不过林九黎不太能够正视烛火的焰色。
“请林小姐在此稍后,严先生应当很快就会到。”
“谢谢。”
西式餐厅,林九黎是去过的,原以为自己能够应对自如。但此刻置身超乎想象的隆重场景,她不禁感觉有点无所适从。
油画,吊灯,唱机,鲜花,红酒,氛围营造得真像是约会一般。
烛光更是浪漫满屋,但林九黎目光总是躲闪。
“拍张照吧。”林九黎端起相机记录。
快门一声“咔擦”,背后的门开引得林九黎转身望去。
依旧是方才那位侍应,但走进林九黎镜头一身正装的男子叫人眼前一亮,使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按下快门。
他一步一步地迈着绅士的步伐,目光径直向着林九黎越来越近,深邃的眼眸容纳烛光,令人神往。
直到一步距离,林九黎才从恍惚中回神,眼前这人就是严厉行!
剃掉胡须,梳理发型,神采奕奕,目光炯炯的严探长英伟不减,更添俊朗,与巡捕房接受采访时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林九黎的注视勾勒起严厉行嘴角的微笑,仿佛他很期待这份注目之后的发展。
而林九黎从惊讶中平复,突然伸手向严厉行自我介绍,“严探长,再次见面,我是曙光日报的记者林九黎,感谢严探长给我这个采访您的机会。”
面对谨慎的态度和客套的语句,严厉行瞬间散去笑意。他垂眸一看林九黎戴着手套伸出的礼貌右手,一时茫然若失,无法伸手去握住。
林九黎也才意识到自己失仪,但是摘掉手套她做不到。她只能默默收手,为化解尴尬的气氛说道:“我差点认不出严探长了。”
“你认出我了?”严厉行莫名地激动起来。
“当……当然。”林九黎保持笑容说,“我今日在巡捕房初次见严探长,一如报纸上的模样。可是这会儿再见,严探长实在是英俊不凡,风度翩翩。”
听到“今日初见”的话,严厉行眼中更加失落。
林九黎并非为了奉承拍马,而是由衷地被严厉行焕然一新的形象惊艳到了。传说中硬朗粗糙的冷面探长,简直是欺诈。
严厉行从黯然中回神,请林九黎入座。
音乐宛转,餐桌太长。严厉行隔着烛台凝视林九黎,他不相信自己会认错了人。
而林九黎的眼神不能向前方正视,目光始终逃避着烛火。
“关于此次独家采访……”林九黎试图直入正题。
严厉行的眼色却变得严峻,“在接受采访之前,我想先问林记者几个问题。”
一言反客为主让林九黎措手不及,她望向严厉行映照烛光的暖色面容,又很快地瞥开,莫名地有种做贼心虚的心理躁动不安,“不知道严探长想问我什么?”
“你叫九黎,为何姓林?”
第一个问题便让林九黎一头雾水,但她正经回答,“我姓林,是因为我家祖辈姓林。”
“你父亲?”严厉行不禁眉头一皱,“你不是孤儿?”
“孤儿?”林九黎神情稍有恍惚,“在我记忆里已经没有父亲和母亲,我跟着奶奶长大,我叫林九黎。”
林九黎多少有些拿捏不住局面,不由得闪烁着目光。
正当二人的气氛僵至冰点时,侍应送来餐食,从林九黎的位置先上菜。
精心预备的牛排放置桌面,侍应一边介绍一边动作,“这道火烤牛排是我们餐厅的招牌,林小姐可当心看仔细了。”
特殊的盘子在侍应的操作下一下引燃,一瞬的火光吓得林九黎整个人一颤抖,浑然失态。
严厉行即刻从座位上起身走来,却听林九黎即刻道歉,“抱歉是我的问题,因为我有点怕火。”
怕火!严厉行再次专注于林九黎的目光交集后知后觉的悲色,却又庆幸心中疑虑都如火光消灭,唯有目光如炬,坚定相信。
严厉行毫无责备地主动提出,“我们去别处。”
菲斯特餐厅外,停泊的轿车被十几个威严壮硕的保镖围护,打开车门,一双满踏星光的高跟鞋下车,女子一袭洋裙,精致的妆容,衬托面貌张扬的艳丽。
罗映棠,上海滩黑道势力黑马帮千金,不仅背景强大,自身更是美貌优越,举手投足间自信绽放,“就是在这?”
“没错,小姐,严探长就是在这里边接受采访。”随身保镖说道。
“进去找。”罗映棠一声令下。
从包厢离开的严厉行闪过刚进门的罗映棠眼中。而罗映棠第一眼根本认不出人来,目光一掠而过。
反倒是严厉行及时注意到罗映棠的到来,侧身对侍应问道:“麻烦带我们从后门离开。”
不明真相的林九黎只感觉严厉行太过自然地扶着自己的胳膊肘转道避开正门。
菲斯特的后巷距离路灯明亮的正街很近,侍应郑重向客人致歉,“严先生,林小姐,此次用餐让二位不愉快是我的疏忽。”
“没关系,是我的问题。不过,就算没吃还是要结账吧……”林九黎开始掏包。
“严先生下午预订时早已结账。”侍应说道。
林九黎讶异地转头望着严厉行,原以为是自家上司的安排,想来再见冷面探长的场景确实疑点重重。
严厉行继续说的话更让林九黎难以理解,“这次是我考虑不周,等我多了解现在的你一点,保证下次绝不再犯。”
报纸上的冷面探长,居然是现实中的谦和绅士。更令林九黎忐忑的,是严厉行看自己的眼神,丝毫不像看待初相识之人,竟连她自己都要滋生出莫名的熟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