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将至，严厉行在巡捕房先后接到两通电话。
前一个电话是从红枫精神病医院打来，冯院长气急败坏斥责严厉行过河拆桥，挂断之前气冲冲地命令，“快把病人给我带回来！”
严厉行才放下电话又接进来第二通，电话对面是酒老八心急如焚的声音，“严探长，林记者又一个人跑来钟楼了，我叫她没有回应，我看是……”
电话当即挂断，严厉行已然飞跑出巡捕房的大门。
严厉行踩踏着钟楼的声响赶到，酒老八已经站在不远处守望许久。
他昨天从外地回来，休息一天才准备今晚开门做生意，没想到正好看见林九黎久违地出现钟楼。
静默，孤寂，目空一切。夕阳尽头，来往的路人里始终没有林九黎等待的那一个人。
经过之前的精神催眠召唤人格，冯院长有言在先病人的精神意志会变得薄弱，随时有可能出现病发情况。
严厉行再一次靠近变成“星拾”的林九黎，她不声不响。
严厉行对作茧自缚的自己毫无办法，除了林九黎谁能将他救赎？
黑夜变得更冷，夜空悄无声息地卷起黑云。
直到林九黎的眼神悄然发生变化，悄悄地瞄了身边的严厉行几眼，她终于开口说道：“拜托你，这位先生，能不能不要坐在我旁边？”
严厉行不禁愣住，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你说什么？”
“我要在这里等一位朋友，如果他看到你在我旁边可能就不敢过来了。”林九黎皱着眉头。
确认林九黎真实地发声之后，严厉行也察觉到不同之处。这种表情，这种口气，都是他记忆深处那个还是个孩子却拥有大人心智的九黎。
“九黎！”严厉行呼唤这个名字点亮了林九黎眼里的光，“先生您，认识我吗？”
忽而钟鸣，冷雨坠落。四目相对的二人陌生而又熟悉。
“你真的是九黎……”
“严探长下雨了，你们还是别在这里吹风淋雨，去我哪里躲躲雨吧！”酒老八站在雨中扔给严厉行一把伞，“女孩子更不能淋雨！”
天虽然下雨，但是严厉行的心情却放晴，只因他复得朝思暮想的九黎，“下雨了，我们去那位老板的酒吧躲一躲吧，如果你淋湿生病，你的朋友也会为你担心。”
即便是小时候的九黎面对长大后的星拾，仍旧会有发自内心的信赖，以为是陌生人，却是彼此最想念的人。
九黎跟严厉行同撑一把伞进了酒老八，从这里还能回望钟楼的方向。
二人在吧台坐下，酒老八随手就上了两杯酒，“喝酒暖暖身子。”
“我年纪还小不能喝酒，”九黎瞥一眼酒老八若有所思的样子。
“孩子！”酒老八笑了出来，但还是二话不说换了一杯水，“那小妹妹？就喝水吧。”
“谢谢。”林九黎躲闪着眼神，抱着水杯就“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
一整天没吃没喝的身体，一杯水下肚之后打开了胃“咕咕”直叫。
“我这还有一些糕点本来是自己当宵夜吃的……”酒老八大方地拿出来，“给肚子饿的小妹妹吃。”
“我在你这避雨，怎么能又喝你的水又吃你的点心呢？”九黎不好意思地说。
酒老八果断毫不客气地指着严厉行说：“反正让他付钱喽！”
凝视着九黎的严厉行蓦然回神，自当是义无反顾，“别跟他客气。九黎你还饿的话我再去给你买点别的吃的。”
“到底为什么，这位先生您会认识我呢？”九黎再次追问，纯粹的眼神中充满疑惑。
“因为他喜欢你喽！”酒老八的口无遮拦引得严厉行自乱正脚，“别听他胡说……”
“反正不会记得是吧？”酒老八得意逗趣。
九黎呆呆地望着严厉行这位大人，满眸童真地问道：“先生你想领养我吗？”
九黎单纯的思路让两个男人都大吃一惊，只一个劲儿地拒绝，“不行，我不能跟你走的，我还要在这里等星拾，如果我被你收养带走的话，他回来就找不到我了！”
此时此刻，严厉行浑然看见一个完整的九黎在自己眼前合二为一，再也按捺不住与之相认的心情，“你别紧张别担心，我不是要收养你。其实我就是星拾！”
“先生您是不是喝醉了，星拾是一个男孩子但你是大人呀。”九黎不禁生出怀疑，“我看我还是走好了。
“不是的我话还没说完，我是想说我是星拾的朋友。”严厉行唯有转变身份博取九黎的信任，“他去了南京，而我就是从南京来的。他跟我说过最好的朋友九黎，托我无论如何来上海一定要见你一面。”
九黎全然相信严厉行的说法，卸下了防备，“你真的是星拾的朋友，他在南京过得好吗？开心吗？”
“好，很开心……”严厉行吐露心声，“但是他很想你啊九黎，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想念你！”
“我也很想他，”九黎笑眼泪目，“但是先生，能请您跟我讲讲星拾在南京的事情吗？什么我都想听！”
雨夜悠长，钟鸣消散。
严厉行讲述自己的故事，携雨声进入九黎的耳朵。
她打起精神来听，但听到关于星拾睡觉的习惯，居然也随之昏昏欲睡地闭上眼睛。
“星拾的房间墙上挂着九黎的素描，每天熄灯之前我都要跟画上的九黎说了晚安才能入睡。每天醒来第一眼也要看见她。”
虽然九黎听得睡着，但酒老八听得津津有味，“哦原来严探长从小就不正经，居然把人家女孩子的画挂在墙上日夜欣赏，哎呀真难为情！”
睡梦中，林九黎被强有力的臂膀抱进房间里睡觉。
严厉行久违地跟酒老八彻夜举酒长谈，雨声和酒水混合，令人不醉。
“林记者的病虽然是病，但却很有乐趣。”酒老八由衷喜欢，“就比方刚刚那个小妹妹，真可爱！”
“这是我第一次碰见九黎的人格，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严厉行无法不多想。
就连孙世岐的长年病例里也未曾出现过疑似九黎本人的人格，难道是最近才出现的新型人格？
一场雨下到后半夜，严厉行却跟酒老八聊到黎明前。这段时间发生太多事，这一年来，严厉行也只能在酒老八借酒浇愁，对这位善于倾听的朋友吐露心声。
“如果林记者一辈子无法治愈隐疾，难道严探长一辈子都不能向她表露爱意？难道你们之间要永远隔着一道坎永远迈不过去！”
“无论如何我都要治好九黎的病，永远陪在她的身边。”
林九黎醒来时候天灰蒙蒙的，头脑晕乎乎的。身处陌生的环境，却隐约听到耳熟的声音。
隔着门帘，林九黎听到酒老八熟悉的声音说话，“毕竟是严探长你从以前就喜欢的人，总是埋在心里怪难受的。情况这么复杂，林记者的情况……希望不会成为你们阻碍的。”
蒋雯熙是严厉行以前就喜欢的人，而自己却成为他们的阻碍，林九黎如此理解。
“也不知道林记者醒了没有，我们刚说的话不会让她听见吧？”酒老八心虚地掀开门帘，迎面看见林九黎站着，“林记者！”
最让林九黎无法面对的并非酒老八，而是严厉行。她甚至望着严厉行一句话也说不出，明明是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却好像二次上刑，痛苦加倍。
“又变成不会说话的那个了！”酒老八口快。
林九黎能够猜到自己犯了病才会不知所以然地出现在酒老八。也能理解酒老板口中那个不会说话的是指另一个自己。
她干脆保持沉默，将严探长推开自行走了出去。不敢面对，只想逃避。
无论是什么情况，严厉行仍旧紧随其后，一路相随。在林九黎回转之前，他都会一如既往地在她身后做最忠诚的守护。
雨水洗涤过的上海滩的清晨，旭日微光，凉风微润。
行人日渐走多，从东走向西，从西走到东。
卖报的小童跑遍大街小巷，兜售着新闻。不知道今日的头版头条又会是谁的英勇事迹，谁的八卦奇闻。
林九黎不管不顾，独自走过许多的路。
洋货街的橱窗里，模特换上冬季华丽的衣裳。电影院的外墙上，画报也换了主题。虹桥上人来人往，日复一日的风过无痕。曙光路电车行驶而过，脚步却失去经停的车站。
阳光照耀的时候，湿染的地面都干透。
林九黎放空自己，漫无目的，不经意在转角才察觉到跟随自己的严厉行。
仅仅一刹的滞步，林九黎扭头继续沿着街道向前。
“为什么，为什么严探长还要跟着我？”林九黎心里默念，“不都是假的吗？他对我的关怀照料，都只是为了让蒋作家吃醋吧？他们才是两情相悦，我又何苦做他们之间的阻碍呢……”
不知不觉，林九黎的脚步路经文化馆且停了下来。
“蒋作家现在就在里面吧……”林九黎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背后炽热的目光，“就让严探长去他该去的人身边。”
林九黎进入文化馆，走向蒋作家新书预告会的记者厅。与之去向相同且行迹匆匆的往日同行记者认出了她来。
“林记者你也来了！”记者意味深长地打招呼。
已经不是记者的林九黎，该用如何的态度回应，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