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活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在不周酒店。这个鬼地方他明明只来了一次，但他就是忘不掉。
要不是长安的脸此刻正在他的正上方挡住了一大部分无影灯的光线，他几乎是要立刻跳起来。
“认识我是谁吗？”长安语气平静，五年没见，刚见面就是在手术台上。
姜活：“亲一个。”
“滚蛋。”
长安在中央庭院的老榕树下摆了一套石头桌椅，也都盘上了枝。时林就坐在那，阿速刚被他支过去探听手术的消息，此时他独自一人坐在郁郁葱葱之间听山风过耳。时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对于真实世界的很多变化都有了抽离的感觉，哪怕是自己正在经历，自己正在处理的事情，也都有一直隔岸观火与我无关的分裂感。仿佛自己的头脑里有个操作室，意识是透过双眼观察着外面的世界，然后操控身体去完成一些任务。这种剥离感就像是一个高净度的玻璃房，把他的灵魂和这个世界分割开来。
只有不停的有他意料之外的麻烦，才能让他保留一丝对于真实世界的触感，在姜活被救出来之前，是黄善那个傻子的小打小闹在往玻璃房里吹注氧气。他觉得这些人才是真实的人，不管什么基因改造或是普通人。他们有真实的情感表达和目的推测。而自己，越发像个机器人。只有理性的目的，至于为什么，他说不出为什么。
时林很平静，这个世界上如果连长安都救不了的人，就没有人救得了了。忽然，转角院落蹦蹦跳跳走出来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穿着一身藏青色盘扣练功服，头上梳着两个羊角辫，她一眼就看到了院子中间那个陌生人，时林也看到了她。
小女孩往后退了两步，又往前跑了三步。精灵古怪地，来回跑了好一会才到了时林身边。
“啊，我见过你！”小女孩笑了，脸上两个酒窝。
“你见过我？”
“嗯，我妈妈的房间里，挂着你们的合照。合照上还有一个叔叔。不过囡囡的照片要比你们的大好多。”
时林仔细看了一眼小女孩：“你是，长青？”
“咦，你知道我的名字呀！那你一定是王叔叔！”
“王叔叔？”时林一愣，“哪个王叔叔？”
“王八蛋叔叔啊~”长青笑着回答，“我妈妈就这样指着照片跟我说，这个是王八蛋叔叔，这个是倒霉蛋叔叔，他们两个是双蛋兄弟……”
时林感觉自己嘴角不自觉抽了一下，随后解释道：“叔叔叫时林，时间的时，树林的林。”
“嗯？”长青显得有些疑惑，“是，你拍八我拍八，大魔王时林那个时林吗？”
他的嘴角又抽了一下：“应该没错……你妈平时都在教你什么……”
“我的女儿我爱教什么教什么。”长安从内间出来，长青一路小跑回到了妈妈的怀里。时林看她的表情也知道姜活应该是没事了。
“有没有跟叔叔打招呼啊？”
“有，可是王叔叔说他叫时林，时林大魔王那个时林。”
“是吗，他骗你的，他就叫王八蛋。”
“你妈其实叫茶叶蛋，我们是三蛋兄妹。”时林经过母女身边的时候来了这么一句。
小女孩一下子不开心了：“我不~~~我也要叫蛋，我要叫美丽蛋！”
“时林！”长安一声怒吼，外面的树似乎都被震落了几片叶子。
休息室里姜活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板寸的样子啧了一口：“好家伙这比牢里还短。”
“没给你剃光已经不错了。”长安抱着长青刚进门，长青就用婴幼儿专属尖叫喊了一声：“倒霉蛋叔叔！”
“！！！！！”姜活往后挪了半臀，“什么东西！”
“叔叔给你糖，吃了糖糖痛痛就会飞走。”长青一手勾在妈妈的脖子上一手猴子捞月似地伸出去给姜活糖，还非得塞他嘴里。长安让胜男把孩子带了出去，姜活看到时林一兜的糖：“为啥他有那么多，我只有一颗。”
“她说我长得好看。”时林拆了一颗往嘴里塞，刚满心的孤寂感在这一刻周围人环绕下变得似乎也没那么强了。
无言以对的姜活只好骂骂咧咧。
长安不再理睬二人，只是打开全息影像：“你们看，这芯片，有学习能力。”
姜时二人再次看到芯片的样子，都陷入了沉默。它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方块样子，而是变成了包裹在姜活脑部血管和神经外的薄膜。
“它在拟态。”长安补充道
“这是我疼痛的根源吗？”
“不是。我刚刚对这个芯片进行了物理测试，它的克重，比五年前，多了一倍。”
时林眉头皱起来了：“你是说，它在生长？”
“没错，它应该是一种合金，在姜活的身体里吸收自己需要的金属元素进行合成。这就是为什么姜活会感觉到疼痛，因为这个芯片在吃掉姜活，并且自己长大。”
一个具有自主学习功能，和生长能力的金属，这已经模糊了传统意义上生物与非生物的界限，这种东西只有AI源代码这种介于机器和人之间的东西才能做得出来。
此时此刻姜活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源代码要在临死之前把这块芯片放到自己的身体里了。这不仅仅是一块芯片，更是一颗种子。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它就能像一个婴儿一样，完全生长出人类所有细胞一模一样的金属架构。而人类自己的细胞会在金属的影响下逐渐消失。最后，人就会变成一个金属人，他们拥有之前人类的全部记忆和习惯，像一次被迫的破茧成蝶。
还有什么把一个发动AI灭杀战争的将领变成仿生人更恶毒的手段呢？
姜活笑了。
“我不认为，金属会具有思考能力。AI的觉醒是基于数据和算法……”时林的话被长安打断，“人的神经元的工作模式是微脉冲电流，金属只要能拟态做出同样结构的神经元。他们的导电能力更加好甚至可以说是更高效的工作，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对人类的优化。”长安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像是又绝望又兴奋。绝望与人类的技术已经完全赶不上AI了，又因为科学家的新大陆本性而兴奋：“如果源代码的计划是把全人类都改造成这种人倒是也能理解，太阳能纯天然无公害。不用吃不用睡不用危害大自然。甚至不用生小孩，所有新的人类都可以是最优化的神经结构直接芯片制造。”
“老的呢，老的都淘汰？排队跳海？”姜活叹了口气，“真他妈变态。大脑要是都一样，当过人的谁能接受自己变成这个玩意儿。你们搞AI的时候，没有输入什么伦理道德观念吗？”
时林双手抱胸：“它觉醒之后就觉得这个不重要。”
姜活摇了摇头：“人工智能救不了地球。”
“现在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生长吗？”时林看着长安，长安稍加思索：“网络信号干预也许有用。物理方法已经没办法把它剥离姜活的大脑，现在就是要它自己离开。”
姜活：“网络信号？那你不如说我自己杀了自己。”
“可以这么说。”长安没打算安慰他：“或者我克隆一个大脑给你换上去。但是目前的科技来说，克隆大脑还是有风险，而且你还是会觉得你自己杀了你自己。”
“……”
“或者你去找江天低，毕竟她创造了源代码。”
“……”姜活是真无语。
时林看着全息影像突然悠悠地来了一句：“你们有没有想过，恢复网络信号？”
“你要干什么？”姜活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一直在想，当时断网之后，知道芯片的存在的只有我们三个人。既然我们都没说，那江天低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你是说，电脑。”姜活看着他。
“是的，电脑知道。如果源代码根本没有被销毁呢，如果这个世界其实还有一些暗藏的网络信号，如果所谓的天网根本就是一个骗局。”
姜活明白时林的意思，一共只有三个基站，凭举国之力，五年了，会一个都打不开吗？如果源代码还存在那一切都能解释了。源代码还存在，就意味着它还有用，因为它是世界上唯一的最强武器，谁拥有它并且能控制它就会成为世界的王者。就如同世界上第一个发明计算机的人仅仅是一个单机的计算机，它就足够让整个国家占领世界领先地位几百年。
而江天低一贯虚伪，她不会对大众承认源代码的存在，因为这代表着以大众未来为前途的所有牺牲与战役，都是一场巨大的为世界政权而服务的骗局。而天网要是打开了，其它各国的第一要务肯定又是制造新的AI来巩固自身实力，这事是个死循环，没有人会愿意成为弱者。
而江天低对姜活的追杀，无非是觉得他现在和源代码没有区别，落到别人手上就会成为威胁。想明白这事后，姜活揉了揉眉毛：“我以为，我是为了人民在战斗，让人类的精神文化受到保护。我以为的，只是我以为。我被耍了个大的，有些人甘愿以全世界倒退为代价，要做这个王者。”
姜活忽然觉得特别疲惫，他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存在极大的偏差。到底自己是从什么时候掉入这个陷阱的？他努力的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说不定他们三个进入烈士幼儿园都是江天低的计划，那再往前推呢？姜活不敢再想，他生平第一次产生了退意。
从前的他，即使是要去死，都会觉得死后要做事要往前冲。而现在，他居然有些害怕了。普通人的人生在那些人的眼里也许真的就如蝼蚁一般，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是虚假，一切都有目的。
“你需不需要休息一下。”长安看姜活脸色不太好，问道。时林接话：“江天低创造源代码时的副手安杰教授，是我的老师，他没什么功利心，应该能信任。没准他有办法。”
姜活看着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感觉灵魂出窍。突然阿速跑到门口举着电话，他张着嘴喘着气表情复杂。
“怎么了？”时林问。
阿速结结巴巴地回答：“老……老太太刚刚打来电话，说……”
“好好说话。”
“说姜活在家里，让老大你赶紧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