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公里外,临时开辟的炮兵阵地。
与前沿那种刺刀见红、血肉横飞的野蛮搏杀形成诡异对比的,是这里另一种形式的狂暴--
高度紧张、秩序森然,却同样致命。
仅有的四门晋造十三式山炮,此刻炮管早已在持续射击中烧成暗红色,散发出扭曲空气的灼人热浪,远远看去像是四根即将熔化的铁棍。
炮兵们大多光了膀子,古铜色的脊背和臂膀上,汗水混合着沾附的黑色火药烟尘,淌成一道道泥泞的沟壑。
每一次开炮后的后坐力,都让沉重的炮架在夯实的泥地上犁出新的深痕。
“七号装药!瞬发引信!”
观测员的嘶吼从电话里传来,几乎变调。
炮长老耿猛地一挥手,脸上被硝烟熏得只剩眼白和牙齿是亮的:
“听见没?七号药包!快!”
装填手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叫石墩。
他吼着不成调的号子,脖颈上青筋暴起,双臂肌肉虬结,抱起一枚重达十几公斤的尖头炮弹,那黄铜弹壳摸上去都烫手。
他深吸一口气,对抗着炮膛里涌出的热浪,将炮弹艰难而准确地顺着送弹棍推入滚烫的炮膛。
“装填完毕!”
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直接炸出来的。
“闭闩!”
另一名炮手猛地合上炮闩,金属撞击声干脆利落。
炮长老耿自己趴在旁边一个用沙包垒起的简陋观测位上,耳朵死死贴着那台老式战地电话的听筒。
听筒里充斥着可怕的背景音:
爆炸的巨响、密集的枪声、模糊的呐喊、还有滋啦作响的电流噪音。
他必须像淘金一样,从这片嘈杂的泥石流里,分辨出前沿观测员那断断续续、夹杂着咳嗽和喘息的口令。
“……方位……32-00!距离……八百五……不!九百!狗日的在挪!疑似重机枪阵地……可能还有步兵炮!……咳咳……一发试射!快!”
观测员的声音急切而虚弱,仿佛随时会断掉。
老耿猛地抬起头,嗓子早已劈裂,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铁:
“全连注意!方向32-00,距离九百!榴弹,瞬发引信,一号装药!一发试射--放!”
负责击发的炮手狠狠拉下拉火绳。
“轰!!!”
炮口骤然喷出一团炽烈膨胀的桔红色火焰,气浪呈环形炸开,瞬间掀翻了炮位前的浮土,露出下面潮湿的泥地。
炮身猛地向后一坐,沉重的木制炮车轮子在地上蹭出刺耳的摩擦声。
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甚至短暂压过了前沿的嘈杂,向着远方掠去。
阵地上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包括那些正在搬运弹药或扑灭火苗的辅助兵,都下意识地竖起耳朵,仿佛能听到炮弹落地的声音。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缓慢得令人窒息。
老耿的耳朵再次死死贴上听筒,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脏污的电话机上。
突然,听筒里爆发出一个激动到破音的叫喊,甚至压过了背景的爆炸声:
“近弹!近弹!偏右二十米!效力射!效力射!打!狠狠地打!”
老耿眼中血光一闪,扯开嗓子,用尽肺里所有的空气嘶吼:
“全连--效力射!三发急速射!放!放!放!”
命令就是点燃火药桶的火星。
“轰!轰轰轰!”
四门山炮不再保留,以最快的射速开始咆哮。
炮口焰连成一片,几乎映亮了这小小阵地昏黄的天色。
大地在有节奏地震颤,滚烫的弹壳叮叮当当从抛壳窗跳出,落在积着泥水的地面上,发出“嗤嗤”的声响,腾起白烟。
装填手石墩的动作已经快成了一道残影,抱弹、送弹、闭闩,再抱弹……
循环往复,他赤裸的上身如同水洗,肌肉在火光下闪着油亮的光。
然而,这暴露的、连续的火光与轰鸣,也如同黑夜中的灯塔,为死神指明了方向。
“咻——呜——!”
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加尖锐凄厉,仿佛要撕裂耳膜的呼啸声,从更高的空中骤然压下!
“炮袭!卧倒——!”
阵地边缘的瞭望哨兵发出了撕心裂肺的警告。
但已经晚了。
“轰隆!!!”
第一发鬼子野炮的炮弹落在了阵地左侧不足三十米的地方,巨大的黑黄色烟柱混合着泥土、碎石和断裂的木材冲天而起。
紧接着,第二发、第三发……
鬼子的报复性炮火如同冰雹般砸落。爆炸的气浪席卷阵地,灼热而充满破片的狂风将人吹得东倒西歪。
“啊!”
一声惨叫,一名正在搬运药包的弹药手被横飞的弹片削去了半条胳膊,倒在血泊中。
更致命的是,一处堆放备用发射药包的掩体被直接命中!
“轰——!!!”
震耳欲聋的殉爆发生了,比炮弹爆炸猛烈数倍的火球腾空而起,将附近的一切都映照得惨白。
碎裂的木箱、燃烧的布条、零星的药包如同火雨般四下飞溅,瞬间引燃了附近的杂草和伪装网。
“救火!抢救伤员!”
有人在一片混乱中大喊。
阵地上乱成一团。
有人扑向倒地的战友,有人抓起铁锹扑打蔓延的火苗,浓烟和尘土呛得人睁不开眼,剧烈咳嗽。
“都他娘的别乱!”
一个完全嘶哑、却如同破锣般具有穿透力的声音炸响。
炮兵团刘团长不知何时冲到了阵地中央,他帽子丢了,脸上被弹片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糊了半张脸,但他浑若未觉。
他几步冲到一门被近爆炸震得炮架歪斜的山炮旁,那炮的轮子都离了地。
“看什么!把这炮给老子复位!前线等着火力救命呢!”
刘团长吼着,竟然第一个用肩膀抵住了那滚烫的、还在散发着余热的炮架钢管。
灼烧皮肉的“嗤嗤”声轻微响起,他却只是闷哼一声,额角血管暴起。
“石墩!老耿!都过来!一、二、三--推!”
周围的炮手们如梦初醒,看到团长亲自抵着滚烫的炮管,血和汗混在一起,眼睛都红了。
石墩、老耿,还有另外几个炮手,吼着不成调的号子,将全身的重量和力气都压了上去。
“嘿~~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