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安生片刻没停,一掷车门便往楼上跑,声音太大引了在一边凑热闹下象棋的大爷们注意,纷纷向他投来目光,又目视这位火气不小的年轻人蹭的上了楼。
“咚咚咚”穆广季在这片住了许久,经年失修铁门哪撑得住许安生这般连环轰炸,差点提前退休结束生命,好不容易能有个雅兴睡个午觉的人被他吵得没了兴致。
穆广季没好气给祖宗开了门,登时等待他的就是那张死了妈的面目。
许安生进屋:“你教殷歌木雕的?”他在质问。
穆广季嘴角抽搐,唔了声:“是,是啊。看他还挺有天赋的,抓个陪我玩玩。”当即,变了张耍无赖似是而非的状态,懒懒散散的泼皮没大没小:“我这么大人了,就不能有个新鲜的替我解解闷?我这不得发扬光大,后继有人啊。”
“有我还不够吗?”
这话是硬生生挤出的,从嗓子眼里。
“多传播,多传承,艺术品不就得这样吗,是吧。”穆广季越说心里越虚,逐渐他都不敢再去面对许安生了,躲闪回避,逃避第一。
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满是随便往自己的小卧室里去,本还想松口气,谁知许安生跳过他自己去了工作间。
草!
这怎么行?!
殷歌那日走后工作间他就没打扫过,准确来说他就没有这个打算。能懒到几日是几日,实在拖无可拖伸不进脚再说。
此刻穆广季连拖鞋都忘了穿,顾不上左右脚垫了背蹦踏的欲挡住许安生,一切都晚了。
工作室一派混乱,说是有贼来过完全不差,木屑到处横生,地面上,斑驳的床边,桌面上,甚至是墙角,比比皆是。被殷歌祸害完的木块东一个西倒一只,零零落落。而墙边所剩无几还完好的木头桩也被拆散的没了型,完全一支懒散无组织无纪律的部队。
许安生一开始觉得自己到穆广季这会很恼怒,可在自己看到这些东西景象时,却发现自己的反应是这么平淡。
昔日的场景在他面前重现,殷歌这个笨手笨脚的人一块又一块的废木头,每丢一次还不好意思的咧咧嘴,难为情的笑笑,到最后干脆装也不装了,直接舍弃再去后面拿新的。
他叹了口气,对穆广季说:“他学得怎么样?”
穆广季声音平缓,和他一样:“第一/次,不是很好。”
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进去,穆广季看着许安生只是麻木的点点头,心里尽是担忧。他亲眼看见许安生在踩过一地的木屑树皮,拾起桌上没有摆好的平口刀,手指顿了顿。突兀的指节格外清晰。
他放下,问:“你想让他干什么?”
穆广季知道这时候和他说了,没准那股子疯病会再一次席卷而来,因此十分小心翼翼:“没什么,真的就是抓来练练手,养养他,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事到如今,他还是不肯说实话吗?
许安生撕开穆广季的伪装,冷冰冰的刺向他:“黄杨木,我瞎吗?”
“嘶”穆广季被看穿后的埋怨自己这没头脑,戏没做足让这小子发现了,悔恨莫及。
穆广季的神情已经说明他的推测是正确的,右手没意识的抽动,说:“是因为我的手吗?”
还没等来回答,他又加了句:“早知道当日手指也不该留。”
那是他搬出后住的第一年,过年前夕,除夕晚上他踌躇了好一会,最终还是去了许振华。好说歹说,他也是个父亲,许安生过意不去决意还是去看看吧,毕竟大过年的谁家不是大团圆?父亲独自在家,谁知当他去了,还没到家便透过厨房窗户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许振华正和自己的专业导师抱在一起,亲亲我我,干着龌龊的勾当。
自从幼年被保姆关在房间内有了不好的回忆后,许安生就不允许凡是所有靠门方向的窗户安装窗帘。他们这里挨家挨户只有一栋,大门处和内里房子的门之间有一定距离,因此私密性很好,没了窗帘也是无关紧要。
然而就是幼年的执念,迫使在这阖家团圆的日子看到了这么一遭。许安生咬住口腔内的肉,狠狠的瞪着房内的男女。
前几日他的导师还对自己说只要把一些基本的资料完善,去申请国外的研究所,他的gpa是整个专业最高的一位,所以不出意外去国外是板上钉钉的事。可他没想到,他的导师,受人敬仰的人竟然会和许振华一起。
更何况,她坐的位子是先前母亲吃饭固定的位置,许振华岂会不知?
他不是不知,只是如今美人在怀,他哪顾及得到前妻亡魂?
许安生心灰意冷,捱着火离开了是非之地。当晚,在对母亲的极度思念和父亲的愤恨下,二者的血液喷涌在他的胸腔,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每股势力不分上下的搏击中,他在浴室隔开了动脉,要不是前一天他和穆广季汇报了自己今日的行程,在打了几通电话都是未接的前提下,怕是早已人不在青天。
身体好转后,他以受不了国外的生活为由向院长的邮箱内发了自己退出竞选研究项目,放弃名额。浑浑噩噩和正常大学生一样论文,答辩,毕业设计,最终换了两张纸。
思绪拉回,穆广季再次望向那只有着丑陋伤疤的右手,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想解释却不知怎么说。
“你想让殷歌去做我的事,是吗?黄杨木雕。”
其实根本不需要他说,许安生在看到木头品种后基本就能猜个大概。
穆广季沉默的认同。
许安生他只觉得现在欠殷歌可能更多了,没准用他仅有短暂的生命还也还不清,这日子,他也不知道能活过几年……
他接着问:“你的把握大吗?我妈……她的不好学。”
这么多年来,这是头一回他主动提及黄安如。穆广季十分警觉的捕捉到这一点,不敢相信。
穆广季眼神坚定,昂起首:“有的,只要殷歌他认真学,不,你只是做不了细活。在你完成的基础上,通过殷歌的细雕,小节处理,混淆真假,应该,应该是可以的。”
“到时候在借助舆论的力量,煽动煽动,没准我们真的就成了。”几年来,他和许安生一样都在为能找到黄安如的遗物做着不懈努力。
许安生没有给出任何的反应,短暂的愣在那,听着穆广季的宏伟计划。
“其实你在仔细看就发现了,那个人雕的东西也不是那么好,还是很多细节处的破绽。”
“哎呦,难怪,我要是他师父我也得气死。”他眉飞色舞的说着。
“你和殷歌关系那么好,你们俩兄弟还怕搞不定一个他?”
半晌,没了措辞他预备歇歇脚,扫视没有反应的许安生。
灰色的宽大卫衣下,恰巧的设计掩盖住他的瘦弱,而独木难支的双腿却难以撑住卫裤,孤零零的贴住他的皮肉。穆广季不敢再说下去,许安生什么回应都没有反馈给自己,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怕再说下去会适得其反。
所幸闭嘴。
许安生告别穆广季,开车开到一半开不下去,找了个停车的地方付了停车位下车一个人在人行道上漫无目的行走。
过往的车辆,吆喝的商贩,扑面而来的食物鲜香,都和他没了关系,像是不在一个世界。他只是自己的主,没人赏识没人顾及怜悯的可怜虫,一丝怜爱都不曾拥有的失败者。他在自己的国度里全然封闭,顾不得外面的人用命撬开自己的壳。
浴室的水早已溢处来,蔓延一地。血液瞬间玷污清水,混杂肮脏。他感到抱歉,弥漫在浴缸里的手没了知觉,静静等待枷锁审判。
他保护不了任何人,只能任由世界将其吞噬。
许安生来到一处小公园,小公园有片河流,是死水。他甩入一颗石子,很快沉了下去,一秒都不到。
他在心里琢磨,应该能盖过头顶。河流处在草丛中央,四周都是草,还有个长椅,坐在椅子上等人群走,等孩子无趣,等希望泯灭。
他想要不就现在吧,四下已经没人了,不远处广场舞欢闹的音乐已经响起,按照这么近的距离,被打捞时自己也还是热乎的有面相不至于浮肿。至少,还是美丽。
其实遗嘱是不需要写的,大抵人来世界一趟,匆匆来匆匆去,没有目标忙碌无为,除了富翁的财产争夺,寻常人的遗书用来吊唁前半生,痛定思痛无谓的一大堆“若有来世?”一张废纸不说,没人当做是回事。
许安生想跳,可真当他靠近了些脚尖触碰到水了又惶恐,显然,内心是抗拒的。如果他没了,穆广季能行吗?那要死要活的老头还不得和许振华拼命?这么大人还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
还有宋辉,他才刚刚答应要给自己找房子,借了的钱还没还,实在有种卷钱跑路的嫌疑,有伤人品。
还有老谢,借他的钱,自己花了大价钱盘下的面馆,还没等到他回本的日子,自己就这么赔钱等到清明给他送束花?
还有……
还有……
还有殷歌。
他才刚答应穆广季要做木雕,自己就这么没了让他一个人承担吗?
许安生退却了。
可若没了自己,殷歌大可以选择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要为了自己,没了自我。
他又往前了一步。
手机突然不合时宜的响了,正是殷歌。他打电话来问自己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许安生往后退了几步,打了一个字“好”,收回手机。
最终,他觉得这片河塘不适合他,实在不是他的归属,草草离开了这。
——
殷歌在家等了他多时,从上午他就感到许安生不对,说不上哪里不行,可就是哪哪都不行。放下手中的草图和木块,整理收拾了书桌,就近小区楼下的超市买了点菜,迎接许安生回家。
本来想熬个排骨汤,自己熬,但由于时间不够还是放弃去外面打包菜,打包了份现成的和买的菜一并准备今晚。
许安生刚叩响门铃,他也差不多完成。
殷歌嘱托许安生洗手,入座。晚上他没有吃米饭的习惯,熬了锅粥盛了上来,给他盛了满满一碗。
许安生附送他一张笑颜,不得不说,站在男性的角度上,殷歌觉得自己眼光还是好,说不上他哪里好,也说不上奇怪,倒真是待在一块时间久远,无形中日积月累有了感情。
他本是坐在对面的位子,屁股还没沾座,就传来许安生一句:“到我这来吧”强行安排。
殷歌只得坐在许安生旁边的位置,直觉告诉他一定是有什么事。
他小心在旁打探口风,以求能搜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许安生余光早就能直截感受殷歌迫切的眼神,神色平淡:“怎么了,我脸上有饭吗?”
殷歌:“是有饭,非常可口的佳肴。”
许安生明显被逗笑,木头上有了裂纹:“那我们今晚就来……”
殷歌感到了不对,忙回闪低头,恨不得让碗长在脸上。
许安生庆幸幸亏自己回头是岸,要是真就自己没了,以殷歌这人畜无害的傻大个能干什么?没准早就被骗到哪个不知名风月娱乐场所哄各方富婆开心。
饭后,许安生没有走,而是去了书房,不仅是等殷歌,还是站在专业的木雕角度上去分析他的手法。
第一次,难免有欠火候,之前在学校作为实践的时候大多都是玩,一学期的课能学到什么,想当初他光是一个在木头上作画就玩了大半年。他也不管,给他们木头让他们尽情发挥,反正花的是学校钱,不是他的。
许安生婆娑着殷歌带回来崎岖的木头,着实是惨不忍睹,想必他自己也是知道的自己这个难以入目的产物,保护的十分紧密不愿让他人看到。
正如穆广季说的那样,过一阵的事谁说得准?他本身就是学美术的,已经比绝大部分从0开始学木雕的人多了很多绘画基础。现在在雕刻上有些不妥,但也是突然从纸上到了直观的木头上,难免有些转换不过来,十几年的习惯哪是一朝就能改变?
他正思考间,殷歌收拾好厨房来了书房。他先是象征性的摸了摸许安生的黑发,在他的腰间掐了掐,很是甜蜜,转而又看到他又端详起自己的拙作,当场红了脸,不好意思。
殷歌干咳两声:“这是干吗?”
许安生跳过他和穆广季的事,他不打算让殷歌知晓自己知道。他不希望殷歌把整件事当成了种负担强压在自己身上,毕竟从头到尾这事和他都没有一点关系。
许安生柔和的看着殷歌,眼神中都能掐出水来:“我来教你吧,在家的时候。”
殷歌千千万万都没想到许安生会这样对自己说,泛起一阵酸楚,“这么好的吗?”
许安生:“没办法,谁让你雕的实在太烂了。”
殷歌:“……”
果然,此人正经不过三秒,上一句说的话有多轰轰烈烈,下一句立刻能让人体会到外焦里嫩。
不过有一点殷歌必须要承认,许安生的确能够给他帮很大的忙,像他这样的手艺可能是自己这辈子都到达不到的高度,这事他承认。比起自己闭门造车,还是需要他人在旁倾囊相助。
看着许安生忙里忙外把自己家里的各方道具搬来时,殷歌知晓他那不是问句,而是个陈述句。
许安生摆放刀具时,不忘抬头和他对接:“怎么样,想好要雕什么了吗,这块木头。”
殷歌:“鸽子。”
“雕你自己?”
他知道和许安生没什么正常话可以交流。
殷歌给他画了图,说明这个木头自己本来的构思。纸上得来终觉浅,脑中想入非非连罗马帝国都已建成完毕,而现实操作起来却连铲子都提不上。许安生摇摇头,带上手套靠着小号平口刀细细打磨。
这还是殷歌第一次看许安生雕刻,亲眼。
木块总体的活简单,工程量不大,没什么技术性的雕刻与细节处,因此他的右手没什么特殊的感受。他让殷歌在旁观看,演示动作给后辈。
殷歌一开始看的十分仔细,就差把他当成活标本当场拿出笔和纸从小到大一步步记载,到后面他眼里只有许安生的侧脸还有手上的动作,再到后面,早就不省人事。
他勾着头坐在榻榻米内,这么憋屈的动作也就只有殷歌同学能做得到了,他却乐得其中,睡得忘乎所以。待到许安生好不容易竣工,准备让他上个颜料,一转头这才发现睡着的人。
许安生拽下手套,勾了勾殷歌手指,没有反应。
他蹲下看着殷歌熟睡的样子,上一次还是在度假村的酒店,再上一次是生病,再上上次是酒吧,他蓦地笑了声,好像每次都能准确无误的逮到他在睡觉。
他握住随意垂下的那只手,迅速掏出手机拍了张照,还有点不满足,想起这日的大起大落,在殷歌的额头上,昂起脖子向上印上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