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结束。
待裴渊沐浴后回到自己的营帐时，燕初晗已经入睡了，她今日累极了，只有一盏微弱的烛灯还燃着。
燕初晗睡觉向来安分，睡姿也好，乖乖地躺在被窝里，眉头微蹙，裴渊见了忍不住俯身用手轻抚开她的眉心。
只是这一动，燕初晗便惊醒了，迷迷蒙蒙地看着眼前人，带着浓重的睡意呢喃着：“裴渊，你回来啦。”
这还是第一次听她叫自己的名字，裴渊眼睛微眯，面色阴沉。顺着她的脸庞将散开的头发拨开，裴渊将声音放轻道：“嗯，怪朕吵醒你了。”
燕初晗往床铺内侧挪了挪，给裴渊让了位置，示意他也上来。
按理说，女子该睡在外侧，为的是方便第二天早晨伺候夫君更衣。可穿越来的燕初晗不懂这种规矩，一直是按喜好睡在内侧，裴渊也从未纠正过她。她更是甚少能在晨间爬起来，再别提伺候裴渊更衣了。
待裴渊上来又放下幔帘，燕初晗便习惯性地摸进了他怀里。虽然裴渊已经沐浴过，但身上还是有淡淡的酒香，燕初晗嗅了嗅，软声问道：“陛下肯定趁妾不在又喝了许多。”
裴渊被她蹭得有些鼻息不稳，他的手落在她腰间，声音也有些哑，“你的宫女说你今晚头疼，可好些了？”
燕初晗闭着眼睛含混地答：“妾好多了，不疼也不晕。”
“不胜酒力，下次便别再喝多了。”裴渊低头吻她的耳朵，眼底却一片冰冷。
燕初晗被他的气息弄得痒痒，伸手去推他，语气软绵绵地嗔道：“陛下喝得比妾还多呢。再说了，妾若不是醉酒先离场，文冉冉怎么有机会向陛下表白？”
裴渊勾唇，笑意却不及眼底，“公主难得吃醋。”
燕初晗轻哼一声，把头埋进裴渊胸前，换了个仿佛要把自己活活闷死的姿势继续睡。裴渊的手向下轻挪，腰臀交际之处，他轻轻拍了拍，冷不丁地沉声问道：“公主去殿外醒酒时可曾遇到什么人？”
燕初晗心口轻轻坠了坠，背后发凉，睡意全无。
她肩膀先是一僵，而后才努力放松下来。她将两只手挪到了裴渊胸前，攥着他的寝衣，换了甜腻的语调妄图蒙混过关：“武侍郎能来寻妾，分明是陛下允的。陛下如今又来问妾做甚？陛下要是想知道，自然有人禀报。”
原以为自己身边的宫女下人都是裴渊的耳目，如今看来恐怕远不止他们，可能还有传说中的影卫跟着自己。
裴渊拢住燕初晗的双手，嗓音反显清冷，意味深长地说：“朕想听你亲自讲。”
燕初晗抬头望他，正好撞进他凌厉如锋的目光，她光华流转的水眸忍不住打颤，他的目光有一种穿透力，仿佛能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轻叹一声，燕初晗扶着床坐了起来，柔顺的长发从她的肩头滑落，褪去珠翠金玉的点缀，她看起来格外清丽易碎。
她垂眸轻声说：“陛下不信妾的衷心？”
裴渊也坐起来，“那还得看公主可愿说了。”
“妾自然是要说的。”燕初晗眉眼一弯，带着刻意的慵懒笑意说：“只不过，恐怕陛下不想听。”
虽然她面上看起来不复先前僵硬的模样，但撑在床上的那只素手却紧紧揪着锦被的刺绣，暴露了她紧张的内心。
裴渊不语，燕初晗躲开他的目光，盯着摇曳的烛火缓缓道：“武侍郎允诺……日后将妾从陛下的身边带走。”
虽然他其实早就知道，但从燕初晗的口中听到这句话，裴渊的目光还是一瞬间凌厉起来，强忍着汹涌的怒意，他摩挲了一下指腹的薄茧。
的确，武黎的接近是他放任的结果，若他不允，武黎不会有机会靠近燕初晗。这的的确确是卑劣的试探，对武黎的试探，对燕初晗的试探，对他们有无旧情的试探。
他不好糊弄。他怀疑燕初晗的身份并非一日两日，燕初晗自己或许意识不到她的破绽，但裴渊却在关于她的细节上十分敏锐。
且不说背弃燕复的反常，性格上的陡然变化，就连平日里说话，燕初晗也偶尔会蹦出一些陌生的词汇和诗句。裴渊自认称得上博览群书，却从未听过她那些脱口而出的词句，他免不得会生疑。
除此之外，燕初晗身为公主，礼仪方面却时常分不清什么场合该行什么礼，往往是一个福身了事。裴渊是纵着她的，从未责怪，却也看在眼里。
诸如此类的细微破绽不少，但真正让他心里有计较的，其实还是燕初晗给他的感觉：一个狠心到不念亲情血缘的女人，不应当是这般眼神清澈柔软。
但他也实在是找不到燕初晗并非公主的证据，毕竟燕初晗，或者说，燕复，根本没有通天的本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金蝉脱壳、李代桃僵的戏码。
不知为何，裴渊每每思及此便会有一种感觉：燕初晗像一只乖巧又安静的蝴蝶，在自己为她打造的黄金鸟笼里翩然起舞，从未表现出想要离开的想法。
但是裴渊明白，鸟笼是困不住蝴蝶的。
可是，哪怕他几乎可以确定燕初晗的身份有猫腻，可他在看到密探给他送来的那些信时，还是会怒上心头。知道武黎意图相助燕复以求娶公主时，裴渊竟然真得有一瞬间生出了惶恐的情绪，他担心燕初晗其实就是真的公主，其实心里还念着武黎这个没用的东西。
当他看到武黎跟在燕初晗之后一起消失在自己的视野时，一股没来由的愤怒就萦绕在心头，无论他面上多么不动如山，他自己却清楚那股愤怒有多挠人。
他听见自己用压抑得透着寒气的声音问道：“想走吗？”
燕初晗一愣，裴渊这是什么意思？
她想起原文里的一个小女配，约莫是跟文冉冉同期进宫的小秀女。
那个小女配以为自己的情郎战死沙场，心灰意冷后听从了父母的安排进宫。可世事难料，天意弄人，等小女配进了宫以后才知道自己的情郎只是受了伤掉进了狼窝，并没有死。
等那情郎九死一生地回到京城，小女配却觉得自己已经配不上他，几欲寻死，幸好被原女主救下。夏烟诺知道小女配的苦衷后，向裴渊求情，最后裴渊答应小女配更换身份和她的情郎远走高飞。
裴渊该不会以为武黎是自己的小情郎吧……如果是她想的那样，裴渊也太大度，太有成人之美的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了吧……
她略一斟酌，抿唇道：“妾不会走的。妾没有背着陛下和武侍郎有……陛下不喜欢的关系。”
反正以后裴渊见了女主，她，还有如今宫里的蒋容华和姚美人，统统都是要让路的，急着走做什么呢？
一想到这，她的心脏、她的手心就有些隐隐胀痛。她说自己不会走就可以不用走吗，只要裴渊一句话，她一定体体面面地离开，她受不了变成死缠烂打不愿离开的自己，她一定不纠缠。
如同呓语，她讷讷道：“就算要走，也不会跟他走。”
只是很小声的一句，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可夜色太静，裴渊听得分明。
短短的一句话，将他的理智燃断，深幽的眸光里，愤怒的情绪在酒精的作用下熊熊燃烧，冲动的念头翻涌如风雷，周身寒意顿起。
狠狠地攥住燕初晗的手腕，骤然间两人的距离挨得极近，燕初晗惊愕惶恐地看着这个突然粗鲁的男人，手腕处传来的痛钻心刺骨。
他意识不到自己是用了何等力气，以至于他手臂的青筋暴起，指尖发颤。
可燕初晗忍着，一声不吭地看着他，那股子藏得很深的倔强掺和着日思夜想的愁绪，像是掐着她喉咙的大手，不允许她喊疼。
大晚上的，这人发什么疯。
裴渊背对着烛火，神色莫辨的面庞浸没在阴影中，声音如淬火之刃：“走？公主想跟谁走？”
燕初晗惊疑于裴渊语气中的怒意，她张了张口，说：“没有谁。除了陛下，没有谁能让妾离开皇宫。”
他们都喝多了，酒精撕破了他们往日状似相安的平静表面，此刻他们被情绪所驱使，说的全是真相的谜语。
裴渊听了燕初晗说的话，反而愈发怒火中烧，气极了反而是一声冷笑，几乎算得上口不择言：“是朕多虑了，公主连国仇家恨都可以置之不理，又怎么会把一个武黎放在心上？”
燕初晗呼吸一滞。
自穿越到现在，她不是不知道爱嚼舌根子的人是如何在背后评论自己的，可裴渊这般赤裸直接的羞辱，却是第一回。仿佛带着倒钩的鞭子，狠狠地抽在她的脸颊，刮下一层血肉。
几乎是一瞬间，明明她什么都没做，明明她可以认下这份无情，可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如露如珠的泪盈于眼眶，燕初晗苍白着脸，任凭荒唐的委屈和手腕上传来的疼痛占领自己的思考，她的声线愈发地冷。
“妾就是这般女子，冷情，负心，不好吗？”燕初晗狠狠挣开裴渊的桎梏，“世上女子深情多错付，抛妻弃子的事日日都有发生，再悲惨一些，有些女子甚至被枕边人害死。”
燕初晗战栗的水眸映在裴渊的瞳孔深处，她露出一个说不上来到底是何种感情的浅笑，“多不公平啊，男人总是要女人对他们专情，就算是自己死了也要让她们守贞。可是，那些女子被厌弃，被抛弃的时候，这些男人会被上天惩罚吗？”
“这种事，陛下在淮南王府里见得还不够多吗？”她甚至笑了出来，“妾比不上其他重情重义的女子，可妾只是想活下来而已，何错之有？”
裴渊面色青寒，关于母亲、关于小妹的记忆又不可救药地涌上心头，他钳住燕初晗的下巴，低哑着嗓子，含着不具名的压抑恨意对她说：“公主知道得倒不少。”
目光相接，如梦初醒。
燕初晗这才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她居然在用裴渊母亲和妹妹的悲剧来伤害裴渊，她明明之前还想着要早点告诉裴渊，免得燕复拿这事在裴渊心口捅刀……
她和裴渊都太冲动了，互相撕开彼此的伤口，让往事的刀把彼此割得鲜血淋漓。
一时之间，无人再说话。
从最初的亲昵关切，到无言以对的隐隐对峙，也不过是你来我往的几句话之间。
燕初晗咬着下唇，想不明白她和裴渊到底是怎么了。
“陛下”，燕初晗按住裴渊的手腕，有一滴灼热的泪烫得裴渊从妒火与愤怒中清醒，接着是燕初晗倾身而上的、带着女子特有的甜暖香气的吻。
燕初晗清浅地啄吻裴渊的唇，不是那种热烈而缠绵悱恻的吻，她用双手环绕住裴渊的脖颈，直到柔软的吻将他原本僵硬的身躯放松，她才将自己的下巴垫在他的肩窝。
“对不起。”燕初晗带着一点点哽咽，“妾不是有意要提及……那些事的，妾气得昏头了。”
“只要陛下不赶妾走，妾就不会走。陛下明明知道燕帝和燕复是如何冷视、苛待妾，明明知道妾和武黎早已断了关系，陛下明明是知道的，又怎么能说我置国仇家恨于不顾？”燕初晗的语调里仿佛都浸着泪。
裴渊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她的眼泪灼出了窟窿，在战场和政事上向来杀伐决断、无往不利的男人，此刻也只能为自己的口不择言而后悔。燕初晗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宫里，没有父兄的依靠，没有母族的庇护，她有的只剩自己护着她，而今天，自己却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燕初晗继续说，听起来委屈极了，“妾都先服软了，陛下以后不准再这样说了，妾又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妾对陛下明明衷心得很，待陛下……擒住燕复便知道了。”
燕初晗以为他要她的忠心。
裴渊没有告诉她的是，忠心也好，不忠心也罢，他决计不会放她这只美丽的蝴蝶离开自己，若是金笼囚不住，便造琉璃玉匣将她关起来。既然是她自己先招惹上自己，就不要生出逃离的想法，他要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一个小小的女子而已，他护得住。
他的声音发哑，道：“是朕不好，公主莫要哭了。”
燕初晗听到他认错才肯抬头，抢在裴渊抬手前，自己狠狠地擦了擦脸颊的泪，蹙着眉头、眼角发红地说：“陛下发誓，再也不准这么说妾了！”
又是心疼，又是觉得她实在是胆大包天。裴渊看着燕初晗被泪水洗涤得格外亮的眸子，险些迷了眼，压下心头浮动的各种思量，他说：“朕发誓。”
“若是再犯，便再也不准来妾的殿里。”燕初晗努力地恶狠狠说。
“好。”裴渊应下。
可等他想把燕初晗重新搂进怀里再好生哄哄的时候，燕初晗却抬手推开了他。用指尖抵住裴渊的胸膛，燕初晗整个人都往后缩得远远的，跪坐在锦被上，警惕地看着他。
裴渊以为她还生气，放低了声音问她：“公主可还有什么要求？”
燕初晗深深地看他一眼，缓缓地摇摇头。
“陛下，其实妾一直有一件事瞒着你。”燕初晗抿唇说。
见她神情不似玩笑，裴渊才知道她不是要使小性子，猜测着她是不是要交待自己的身份了，他问：“何事？”
燕初晗眼神轻轻地躲闪了一下，接着又下定决心地看向他，颤声说：“陛下刚刚其实说得没错，妾知道得的确不少……之前因为害怕，所以妾一直不敢说，可是因为妾刚刚犯了错，妾觉得自己应该说出……”
看她紧张的模样，裴渊无奈地把声音柔了再柔，说：“公主莫怕，无论是什么事，朕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这不安慰还好，一安慰燕初晗眼睛又红了，她不争气地哽咽了一声说：“才不是，妾要是说了，陛下一定会生气的！因为，因为妾要说的是关于绘妃的事。”
裴渊的脸色顿时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