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天阴沉沉的，殿里之只燃了两盏小灯，幽幽的烛火照在跪地哭泣的女子身上。面容清丽的女子看起来年纪不大，苍白的脸颊上淌满了泪珠，啜泣声止也止不住。
“皇后娘娘，妾真的没有……没有勾引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和妾是真心相爱的！”年轻女子抬着泪眼瞧坐在殿中央的威严女子，阴影下，看不清她面色的狠绝。
温皇后凤眼微抬，却看也不看底下哭得狼狈的女子，声音平静地对身旁的宫女说：“吵得本宫头疼。”
“娘娘稍等。”那宫女神色和温皇后如出一辙的冷漠，掏出一块帕子，走到跪地的女子身旁，冷冷地说道：“绘妃娘娘，得罪了。”
“不，你不能这么对我！”裴绘吓得身子瘫软着后倾，手撑着地面向后挪动了两步，拼命地摇头，发髻上的珍珠花簪都摇散了。
那宫女不紧不慢地上前，影子压在裴绘的身上，她抬手把帕子团成团，死死地拽着裴绘的头发，准备把那帕子塞进裴绘的嘴巴里。
“太子殿下到——”就在这时，一声尖利阴柔的声音喊道。
燕复急匆匆地冲进殿内，一看到殿内的情形便快要发疯，他两步并一步地跨到哭成泪人儿的裴绘身边，心疼又愤怒。他一把推开那个宫女，把浑身颤抖的裴绘抱在怀里，恶狠狠地对那宫女说道：“大胆贱婢！绘妃也是你也能造次的？”
宫女被他推得一趔趄，努力稳住身子后，脸上却没有惊慌之色，只是屈膝跪地，神色淡淡地说：“殿下息怒。”
“复儿。”温皇后的声音温和地砸在他的愤怒上。
燕复身子一颤，抬头对上温皇后的凤眸。
他的母后高髻长簪，云锦凤袍，神色淡然而安静，眉目柔和慈悲。世人常称赞他的母后高雅不凡，一副慈悲相，可他清清楚楚，能扶持自己稳坐太子之位，他的母后，以及母后背后的温家，从来不是慈悲心肠。
可燕复也是真的喜欢裴绘。表妹温玉，颜色虽好，可在他心里，依旧只是一起长大的妹妹。而第一次让他生出男女之情的，居然是这个淮南王献给父皇的女人。
裴绘虽然辈分比他高，但年纪比他还要小一些，眼神清澈，心智简单，毫无城府。当初花灯宴一遇，她那样猝不及防地撞进自己心里，他便知道她和他在后宫里见到的女子都不一样。
他要保住裴绘。
“儿臣参见母后。”燕复如梦初醒般地放开裴绘，跪地俯身行礼。
“平身。”温皇后温柔一笑，“复儿可算是来了。”
燕复跪地不肯起身，听着身旁女子浅浅的抽噎声，才闷闷出声道：“母后，儿臣是来请罪的。”
温皇后微笑依旧：“哦？复儿来请的是什么罪啊？”
“殿下，”裴绘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地拽紧了燕复的衣袖，梨花带雨地用哭腔说：“您快跟皇后娘娘解释，妾没有使下作的手段勾引您！妾冤枉啊！”
燕复再抬头，才看见地面上散落的那些书信，往日里信纸上飘散的淡香有多迷人，如今再看便有多惊惧，只觉得那一封封信，其实是索命封喉的匕首。
燕复不必启信看也知道里面写了什么——每一封里都写满了自己对裴绘的爱慕之情，自己的挂念，自己的誓言，甚至有一些对父皇不敬的措辞。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吩咐裴绘看了信就烧掉，可是她居然这样愚蠢，居然把信都留了下了！
“母后……”燕复的脸一片惨白，他仓惶地对温皇后说：“母后，儿臣自知犯下弥天大错，罪无可恕。但绘儿真的没有行勾引之事，是儿臣、是儿臣先起了歹念，一切都是儿臣的错！”
一旁的裴绘听到燕复所言，内心又是感动又是心疼，哭得嗓子都哑了，只能将头颅深深埋在臂弯，伏跪在地面狠狠颤抖。
而另一个躲在屏风后面沉默的女子，在听到燕复对裴绘的维护后，也悄悄地流下了一滴泪。可是很快地，她用帕子把眼泪擦干净，哪怕无人看着，她也依旧坐得端正，丝毫不松懈。
“原来如此，看来是母后误解绘妃了。也是，复儿和绘妃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母后了解。”温皇后的声音依旧温柔得像是能滴出水来，一副体贴的慈母相。
听到温皇后的话，燕复一颗心稍稍镇定。
母后再怎么雷霆手腕，可自己是她唯一的儿子，母后绝对不会伤害自己，不愿与自己离心的。他和母后的关系向来很好，只要他想要的，无论合不合理，母后都纵容他去夺取。
因为母后说过，他是大燕唯一的嫡子，是温家皇后所出的太子，无人比他更尊贵。
这一次，他以为也是一样。
他和裴绘的事有违伦理，他动了父皇的女人，若是被父皇知道，不但裴绘要受到严惩，连他自己也会被父皇迁怒。也不知是什么狗杂碎多嘴，把这件事捅到了母后面前，要治裴绘的罪。
若是母后愿意替他掩盖，再好不过。
他怅然道：“母后，儿臣知道母后向来心疼儿臣，这么多年，儿臣就这么一次动心，儿臣求母后，放过绘儿，成全儿臣和绘儿。”
瞧着他得寸进尺的模样，温皇后垂眸，抬手端起鎏金茶盏，抿了一口苦涩的茶，轻轻慢慢地说：“复儿，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裴绘是你父皇的女人。”
燕复仿佛十分有把握地说：“只要母后给儿臣足够时间准备，儿臣必然能想出计策让绘儿离宫，待日后儿臣登基，再让她换个身份回来。”
仿佛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计策，燕复抬眼，眼瞳中有兴奋的光彩，“不若到时候就以温家养女的身份入宫，到时候绘儿再诞下一儿半女，依旧是巩固温家的地位。”
“呵。”温皇后轻嗤一声，将刚端起的茶盏放在桌上，镶嵌了宝石的纤长护甲轻叩在桌面。她蛾眉轻挑，朱唇微启，“复儿真是好打算。原本本宫还想好好听听你如何深情，真叫人感动，没想到你如今主意都打到温家头上了。”
“虽然本宫很喜欢复儿如今的胆量，可本宫很不喜欢复儿所谓的准备。”她敛去笑容，“且不说如何让绘妃离宫，你若是让她当个外室，本宫或许还能饶她一命，送你个人情。可你居然还想把她接回宫，还让她为温家养女，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让表妹日后如何自处？”
“来人，”不等燕复再开口，温皇后冷冷地扫一眼门口等待的近卫，“将裴绘娘娘带走，杖毙。”
“是！”近卫道。
“母后！”燕复吓得跌坐在地。
“不！皇后娘娘！”裴绘吓得花容失色，看着一步步走向自己的近卫，不停地磕头哭叫，“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救救我！”
燕复眼看着那些身着兵甲的近卫就要上前带走裴绘，再看一眼沉了脸的温皇后，满脑子里轰鸣着“杖毙”两个字。燕复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身形一晃，满脸凄然地挡在了裴绘面前，“谁敢！”
他几乎是强撑着说出这句话，全无气势。
温皇后冷声道：“拉开太子。”
“太子恕罪！”为首的近卫拱手振声，而后两个近卫径直把他拉开，丝毫容不得他挣扎。
另一边，裴绘不停地撑着地面向后挪，泪如雨下，歇斯底里地威胁正向她靠近的近卫，“不，不，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是绘妃娘娘，淮南王之女，若是你们敢动我，皇上不会饶了你们的，我的父兄也不会饶了你们的！”
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听的笑话，温皇后忍不住抿唇一笑，眉目舒展，“绘妃倒是会说笑。”
她的护甲轻轻地划过桌面，发出极细微的尖利声响，“本宫是燕朝的皇后，本宫的儿子是燕朝的太子，而你，你若是被淮南王看重，何苦会被送进宫里伺候皇上？”
虽然是刻薄的话，她的声音依旧是极其柔软，甚至称得上悲悯。
她唇角带着浅浅的弧度说道：“本宫惩处一个毁吾儿清誉的小小妃嫔，你倒是说说，皇上为何会怪罪？”
裴绘几欲绝望。
她的父亲，淮南王，远在天边，根本不会来救自己。不，即便他就在京中，也不会来救自己的。他从来没把自己这个嫡女当一回事——她的母亲原是漠北王侯之女，后来母亲的母族败落，母亲的地位一落千丈——这些年来，她和兄长过得还不如父亲宠妾所出的庶子庶女得宠。若是他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恐怕会立刻划清关系，免得自己遭连累。
她泪如雨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唔……”
近卫不耐烦地捂住她的嘴巴，架着她拖走。
燕复扑通跪倒在地，他来之前虽然心慌意乱，却还以为这事儿在母后这里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他完完全全错了，温家的皇后，岂会心慈手软。
正当燕复和裴绘绝望之际，有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声从屏风后面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姑姑，放过绘妃娘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