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挥手把面前飘着的烟打散，从车厢的黑暗中走过来，他个子高，看我的时候居高临下。
就这么盯了一会儿，他把眼睛看向了别处。
后来趁他上洗手间，我偷偷查了一下，荔之广场是1993年开工修建的，这跟老万说的时间有出入。
对此，老万解释说，他师妹出事的时候，荔之广场确实还没有兴建，那时候还在选址。
搞建筑的朋友应该知道，建筑学中有一门课，叫建筑风水学，专门讲风水对建筑和人的影响。
尤其在中国，开工建屋之前，都会找一些牛逼哄哄的风水先生来看地形风水，这是阳宅，给活人用的。
死人埋葬，也要看宅子，那是阴宅，也叫点穴。
老万和他师妹，就是用来试穴的。
什么是试穴呢？
遇到杀师地，风水先生是万不敢点穴的，点穴必死，要么横死，要么病死，明杀暗杀都要丢掉性命。
普通的杀师地不难判断，非龙的动物形穴，点成龙穴，必将杀师，算是老天对半吊子风水师乱点龙穴的惩罚。
但有一种除外，就是像极了龙穴的龙形穴。
这种杀师地，哪怕手段高明的风水师，也很难一眼看出来。
有些心斜的人，就想到了一个比较邪恶的法子，那就是用一些特殊命格的人，当做试穴之人，由他点穴，点之不死，则此穴可成，点之必死，则能跑就跑。
点穴有忌讳，只能点一次，绝对不可以一点再点。
所以这当中，试穴的那人就必须有一定的本事，不能随便抓一个来就用。
老万和他师妹，被收成徒弟，或许也有这层意思吧。
老万说，原本去广市试穴的应该是他，是师妹硬替他去的。
老万给了我一个地址，说以后到了广市，要去这个地方，带两瓶好酒，祭奠他。
我说：就没什么其他挽救办法吗？
老万说有，除非九零年那件事没发生。
九零年，什么事？
老万看了我一眼，没回答。
车停在了一个小站上，天还没亮。
老万转身走出了车门，走向了站台上，他朝我挥手作别。
他说他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没做，要先做了，才能去找师妹。
我隔着窗户跟他道了珍重，车开动了才发现，他在我铺的床单上写了几个字——
万蛇陈狗。
老万留下“万蛇陈狗”这四个字之后，就消失了。
直到差不多两个月以后，我再次来广州，在广州东站又遇到了他。
广州东站是个老站，拥有通往全国各地的绿皮车和无数的外地人。这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混江湖的大有人在。
我把读者送上车，折返到站前广场上正碰见一个黑背心和一个小姑娘争吵。
黑背心三十来岁，不是个善茬，讲一口中原话，对小姑娘拉拉扯扯。
很快，几个外地妇女围了上来，跟黑背心交谈几句，伸手一起拉扯小姑娘。
小姑娘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像个学生，蹲在地上边哭边打滚。
周围来往的人很多，刚好挡住了巡逻的警察，这一幕没被看到。
当时我刚从站里出来，路过旁边停下来看了一下。
巧的是，那天我穿了一身野战军的迷彩作训裤和黑色T恤，武装带和野战靴都在身上。
黑背心看到我，愣了一下，周围的几个妇女也停了手。
我跨立站那姑娘身后，死盯着对面的黑背心，他也抬头看我，目光撞上的那一瞬间，我知道他怕了。
他骂骂咧咧地扭头走了，那几个妇女也忙作鸟兽散。
我不放心，一直跟在小姑娘身后，直到她进了地铁站，在站岗的武警的看护下进了地铁，才回身上到广场上。
四处踅摸了一圈，那个黑背心再没出现。
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老万拍了我肩膀。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地点头：还真是你。
老万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包，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像是要离开。
我问他要去哪儿？
他拍了拍背后的包，说办完事儿了，要回去把师妹葬了。
好多年了，他终于接到了师妹。
老万买的是三天以后的票，他就住车站旁边的一个小旅馆里。
那天正好没什么事，陪他喝了顿酒。
老万没吃什么菜，捧着一碟子毛豆剥开，自己并不吃，而是一颗一颗地摆在桌子上。
他说，小时候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吃不上什么好饭。有时候在野地里偷红薯烤着吃，有时候也摘青豌豆拿盐水煮。师妹特别喜欢吃他煮的盐水豌豆，一次能吃很多，他爱捣鬼，撺掇着师妹喝一肚子凉水。半夜的时候，师妹就会放臭屁，追着他打。
“她的脸会红。”
老万说这句的时候，眼里带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跟他碰了杯，趁机把话题扯开。
老万把扎啤杯子拍在了桌子上，说：兄弟，你做了件好事。
我说啥好事？
老万说：救广场上那个姑娘，你不出手，她今天恐怕就要被带走了。
我说算不上，是那个黑背心的心虚，我连话都没说一句。
老万摇头：他们是人贩子，一伙儿的，专挑独身的小姑娘和小孩子下手，哪怕被别人撞见，也会假装说是被拐人的老公或者公婆亲戚，大部分路人怕麻烦，都不会管别人家事。如果不是撞见你这种爱管闲事的，这种手段八九成会得手。
我问他：被拐的人都会怎么处理？
他说：卖掉，或者打残去讨钱。
这是真事儿。
对这种做法，江湖上有句黑话，叫“采生折割”。
你在路上看到的那些特别惨的讨钱的残疾人，缺胳膊少腿或者瞎眼毁容的，十有八九是被拐卖去，专门毁成那个样子的，为的就是博取同情，好讨来钱。
拐卖贩人，在江湖行当里属于骗术。方法很多，除了顺手牵羊之外，有一种方法叫“胯狗”。
以前是用来偷狗的，后来被一些心术不正的，用来偷孩子。
一般会穿着灰黑的深色长褂，裤裆耷拉着是兜裆，遇到合适的小狗或者娃娃，就从身后顺势一揽，一手掐住喉咙上的软骨扣子，一手提着裤子往下一放，狗或者娃娃，就被罩在裤裆里了，像是被人胯着一样。
老万说，他曾经亲眼所见，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被人贩子卖给乞丐头头，被饿了两天，最后没打麻药，就被乞丐头把两条腿从膝盖敲断了，生生地反着别到了身后，再拿绳子捆在后背上。
说这话的时候，老万的压根咬的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给隔壁的几桌食客吓了一跳。
我心里也不好受，揉了揉眼，招呼老板娘加菜。
我对他那次的突然下车意见很大，老万没多解释，反而反问我，有没有看到他留下的四个字？
我说看到了，什么意思？
老万蘸着酒，在桌上画了四个八角形，四个中间又画了个圈，那是荔场的俯视形状。
荔场是个传说中的邪地，以前传言那里挖出过八具棺材，是个极其凶煞的险地，非常邪门。
但老万说，八棺的说法并不靠谱，但有一点他非常确定，就是那里是个杀师地。
九州境内，从南到北一共有七处龙脉，对应的也就有七处重要的杀师地。
在很早年的时候，巾门的义士决定选出七个人，派出去开枝散叶，把守杀师地。这七个人，被巾门一夜除名，隐入市井秘密收徒传承，成为了七个专门看守的姓氏。
而万姓，就负责把守“蛇腰杀”，行内也将万姓的看守人称为“万蛇”。
杀师地并非风水不好，相反是最可能成长为龙脉的灵气聚集的所在。但如果不是合适的时间，找到合适的人去点穴，就会成为一个凶地。
一旦成为凶穴，点穴人必出意外。而所点之处，会阳转阴，生变死，上换下。会不断吸收附近的负能量，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凶煞之地。一般这种地方，龙脉会被压断，人气也会断。
这是祸国殃民的坏事。
荔之广场的下面，就曾是南龙脉，但却被人为压断了气劲，改造成了蛇腰杀。
当年老万的师父，就是南龙的看守人。
荔之广场所在地被改成蛇腰杀的时候，他师父在现场。
但为什么没有阻拦那次蛇腰杀的改造，老万并不知道。他只是隐约听说过，师父在蛇腰杀快要完成的时候，才幡然醒悟，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做最后的补救，那就是去一个天灾之地，找一男一女两个幸存之人，来重新点穴。
这样活下来的人，都是带着上天的眷顾，是集所有死去的人的运气和人气于一身的贵人。
我们常说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是这样的意思。
只有这样的人，用生命为代价去点穴，才能重新救一方水土。
老万说他这一年，就是为了给师妹找一个更好的去出，找到了，才有脸来接师妹回去。
回去了，他就陪着师妹过好剩下的日子，也就不想再回来了。
他说得玄乎，我听得入迷。
个中的细节，他并不想透露，我也能猜测出，那会触及他小师妹的死。
而且，那是一种很残忍的死。
提及此处，老万反复摩挲着身边的帆布包，眼圈微红，鼻翼轻颤，那里面有他这辈子最后的寄托。
我不想伤害他。
我很羡慕她。
那晚老万没喝醉，但却趴在桌子上沉沉地睡过去。
我跟老板结了账，硬拖着死沉死沉的他，送回宾馆。
在老万的房间里，我浑身虚脱地坐在椅子上，死扛了一宿。
老万静等火车的那几天里，很少出宾馆，饭菜都是我从外面的饭馆里点好送过去的。
吃我嘴软，作为回报，老万总算肯给我讲“七杀”的更多事——
他小师妹，并不是第一个被当做试穴人而死的人。
在这之前，还有一位。
而这件事，就要从一百年前的民国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