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江湖比皇宫好,但是他,可曾知道我的心思。一个人的江湖,岂是江湖。
太子?何时冒出来的太子?眼前这个与我朝夕相处了许多年的人,居然是太子。
我呆傻地看着韩子川的侧脸,如山水般的眉峰是那么的俊朗,那微抿的薄唇竟也有着刚毅的意味……越看越觉得他非同一般,这让我有一种错觉。为何以前就没能看出来他那浑身散发而来的帝王之气呢?
眼前跪了许多便衣侍卫,老百姓们都消失无踪,街道上清冷极了,显得有些萧条。
韩子川扫了弄玉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用红纸包着的胭脂塞到我的手里,轻轻说了声:“对不起,没能为你买好的,等我以后回了宫……”剩下的便不再说了,只是拉起我的手,暖暖地望着我。
我扯着嘴角,想笑,却觉得很无力。
这些事情已经超出了我所能理解的范围,以至于他拉着我穿过那些跪在地上的人群时,我还一头雾水。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回了宅子。
韩子川撇下那一大伙儿人,独自进了芳华的房间,只留我一人在这伺候这些爷们。
“邵妹……”弄玉托着杯子连声说,“满了满了。”
我才反映了过来,恍惚间回了神——原来我正在给弄玉倒茶水,水满得都从杯里溢了出来。
他忙不迭地起身,用袖子擦着溅在身上的茶水:“你个坏丫头,还骗我在等心上人,结果却是我们家太子爷。”
别瞧他人模人样的,挥袍子弹水的功夫可一点儿也不含糊。
我忙退后了几步,用手护着瓷壶,生怕被沾上了茶水:“对不住了。”
他望着我直笑:“怎么……难道,是想让我帮你擦?”
我却笑得有些勉强。你又不是我师父,哼。
弄玉不愧是宫里出来的,涵养极好,低头忙活了一阵,又掀了掀袍子坐下了。
他伸手指着里屋,别有深意地说:“你师父眼下有泪痣。”
“……”
“听说是芳华兽?”
“……”
老兄,是又怎么样,我偏不告诉你。
他一笑,伸手握紧我的手:“邵弟。”他的音调儿徒然间上转,声音柔腻靡靡,那眼神、那意味……格外轻佻,“我们拜了把子的,忘了吗?怎么能这么欺负你的弄兄。”
汗,我手痒啊……我可以拿壶把他敲晕么……我真是憋得慌……我忍了,我撇头不望他。
“弄公子,结拜之事,我记得当初勺儿没答应。”
他只笑不语,顿了许久才说:“幸亏你当初没答应,不然我可要……后悔了……”后面那三个字故意被他拖长了音,然后他低着头,很亲切地拉着我的手,睫毛颤了两下。
我乜斜一眼,他的手指正屈弯着,摩挲着我的手心,动作迟缓,却也坚定,握着我的手力气大得让人挣不脱。
“你干什么?”我眨了眨眼。
他看了我一眼,别开了头,眼角的余光似嗔似怨,手却藏在暗处,摸得更欢畅了。
调戏……这是个级别很高的调戏。
我四处望了望,那些跟着他一起而来的人此时把头垂得低低的,不闻不问。
很好,很强大,你当就你会耍流氓……我可是被芳华养大的,什么风雨没见识过。
我直接一掌拍向他的肩,再翻一个小白眼,三分痞样七分风流地撩起袖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摸上了他的脸。我明显地能感受到他的身子一震,似乎被吓到了。
我凑了过去,流连忘返地又摸了一把,色极了地说:“隔壁镇上王麻子家的豆腐也不及你这个小白脸嫩。”
他愣了一下,眯眼笑了,眸子里浮上了淡淡的雾气。
全场沉默。
许久,他开了口:“这可算得上有肌肤之亲了?”
亲个屁,摸一摸就肌肤之亲了,那我岂不在这宅里养了两个男宠。
我挥一挥手,想抽身。
他执着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眼神里闪过一丝戏谑。
靠!我猛然用了二三分内力,把他震开,也来不及看他用什么风流的姿势倒地,便只身闯进了芳华的房间,结果正巧听到韩子川说了一句:“……也好,那我们即日动身回宫吧。”
啊……回宫?
我的眼往下瞅,看到了韩子川搁在芳华袖袍上的手,修长而纤细,显得分外柔美,却也十分碍眼。
我深吸一口气,别开了脸。
等等,有什么不太对劲儿……芳华居然答应了与他一起回皇宫?!我怔了怔。
“勺弟,你去把屋里的东西收拾一下。”韩子川眼里荡着温暖的波光,扫过我。
“好……”我应了一声,无声地询问着芳华。
芳华没出声阻止,只是别开了脸不看我。平日里……就算有半死不活的人躺在竹林外求医,他都懒得救,如今为何要趟这浑水?难道只因为,求他的是……韩子川。
屋子里原本是空荡荡的,他们这么一站,反而让人觉得空间狭小了起来,我甚至感到自己是多余的……心像是被勒紧了,喘不过气来,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除了难受,还有一点儿说不明、道不出的酸涩。
我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手握紧成拳。
我该收拾收拾了。这一趟大老远的,也不知会在宫里耽搁多久,得带上我俩换洗的袍子,还有师父平日里携带在身上的妙药,还有……
我环顾四周,师父吃不惯凡人的东西,这一路上还得预备些新鲜的花瓣,得挑花瓣肥厚、花蕊香甜的摘……
“勺儿。”芳华一把拉住我,淡淡地说,“是我和子川回宫,你懂吗?”
不带上我么……
我身形抖了一下,扭头望着韩子川。
“为何把她一人留在这宅子里?”韩子川眨了眨眼,很诧异、很疑惑地看了一眼闷不吭声的芳华,结果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他也算默认了。
“我去收拾一下,你把马车备好,等会儿就走。”芳华扔下这句话便出去了,屋外一抹阳光撒在他的身上,他整个人也笼罩在光亮之中,那么地不真切。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下沉。
“勺弟。”一双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韩子川凑了过来笑着说,“芳华就这脾气,决定了的事,谁也改不了。”
“可是你却能劝动他跟你一起回宫,为你医治你的父亲不是么。”
他惨淡一笑,却不接话,只是轻声说:“我会时常会来看你的。”
笑话……你来不来看我,不管我事,我只要师父一人。
我一把推开他,冲了出去,留他一人待在原地。
我并没有留意看他的神情,倘若看清了,或许一切……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我压抑着心里的火气回了屋,从衣柜里翻了不少袍子抱着手里,挨着一个个的门去找芳华。
书房里,芳华正背对着窗户发呆。
案上铺着一块布,放置着一两件很朴素的衣袍。他看见我来了,并没有很在意,只是将手里一本本的书往包袱里放。
“师父,这些由我来做吧。”
“不劳烦你。”他拒绝得干净利索。
我语塞,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悄然蹭到他身边。我趴在案上,愤慨地望着他将瓶瓶罐罐往里塞……他那修长的手指还一个劲儿地抚摸着这些宝贝,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儿。
包袱里面寥寥数件物什都是他最喜爱的,却唯独没有我的……
我抽了一本书出来,想把它扔掉,却又忍住了。我乜斜一眼,趁他不注意,将自己的袍子偷偷地往他包袱里塞。
“你这是何苦呢……”他叹了一口气,看了我一眼,那眼光清冷如月。
他按住我的手,一把抓着衣袍,不留情面地往外拽。
“师父……”我死拽着,像是将袍子当作了唯一的希望。
虽然芳华平日里不说,但我知道他是疼惜我的,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们都习惯了有对方的存在。
可,他为何不要我了?
他要与韩子川一起携伴入宫,他要把我一人丢在这宅子里,他当真是不要我了么?
纵然有万分地想不透,我却一点儿底也没有。被我压在手下的衣袍,一点点被他抽走,掌心被摩擦得很疼,火辣辣的。
在他的注视下,我愈发心虚了。他望向我的眼神,意志是那么的坚定,逼得我没有力气去忤逆。
他硬生生地将我塞进去的东西抽了出来,又轻柔地将包袱扎牢。他举止从容,从头到尾,脸无表情,眸子里也不带任何情感。
我已经忘了思考,只觉得狼狈不堪。
“师父……”我抓住芳华的手臂恳求道,“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说。”
“你已决心弃下勺儿了吗?”
他沉默着一直没说话。我的手一松,轻轻放开了他的袖子,“勺儿懂了。”此时此刻,心又开始绞痛,好像有什么堵在胸口,连说话都像是在哭。
“勺儿,不……你不懂。”他专注地望了我一眼,眼里柔光泛滥,“如今你也大了,不能总像孩子一般紧跟在师父身边。你内力不错,又有一身好毒功。”他缓缓捞起我的手,拍了两下,仰脸扬起眉笑了,像是劝慰一般,“你一向都听话,我希望你离开了师父后,能在江湖上闯一个好名声。”
他掀着眼皮,悠悠地看着我,沉吟了一下,又说:“江湖逍遥自在,比皇宫里要有趣得多。”
他站在我面前,以前的他从未像现在一般,用这么正儿八经的语气与我说话。
他是我师父……这么多年,我已经长大,他却一如当初在破庙里接走我时的模样。上苍是眷顾着他的,岁月并没在他脸上刻画出痕迹……
如今我们两个,站在一起,看模样儿年纪也相差不了多少。可他的心肠,却依旧这么硬。
他说江湖比皇宫好,但是他,可曾知道我的心思。一个人的江湖,岂是江湖。
我怔忪,发了一会儿呆。
“就这么定了,治好韩子川父亲的病,我就会回来。”他温柔地朝我笑着。
“勺儿……会……”我转过头去,凝视着他的侧脸,一字一句地说,“在这儿等你。”
窗外卷来一阵风,他径自笑着,眼下暗红色的痣仿佛是一抹泪。随风飘进屋里的桂花瓣落在他的肩上,悠悠地传来花香,芬芳极了。我想给他拂去,他却闪身避开了。我尴尬地收回了落在空中的手,失望地垂下了眼。
我总觉得他这次入宫,或许就不会再回来了……
房门轻轻地被叩响了,我忙侧过身,用袖子擦了擦脸。
弄玉依在门外看了我们一眼,轻佻地说:“马车已经在外头了,太子也在车里等了,美人什么时候过去?”
芳华也不恼,轻扫了他一眼,淡定地说:“收拾妥当了,这就来。”
“师父……”我扯上他的袖子,万般不舍。
他抽身,捞起案上那个轻巧的包袱,慢慢地出了门。
马车里,韩子川正巧掀起了帘子,悠悠地望了我一眼,眼里承载着不舍与浓浓的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
“你一定要照顾好我师父,知道没?”我恶狠狠地瞪他。
他却眯眼笑了。
我的视线一转,又万分纠结地停在了芳华身上。
芳华的身子滞了一下,转身颇有些留恋环顾了一眼宅子,便倾身进了马车,却始终没有望向我。
“告辞。”弄玉骑在马上,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挥着鞭子策马而去,扬起了一层沙土。
我的眼泪强忍着,才没有流出来。我想要留住师父,却只能无力地看着马车消失在远方。从头到尾……芳华都没再看我一眼,甚至一两银子也没有留给我。
我长叹了一口气,灰头灰脑地回了宅子,一屁股坐在桌子旁边,捞起杯子为自己倒了水,仰头一口喝掉。
我感觉很挫败,却又想笑。没银两不要紧,幸好我埋了不少私房钱,这会儿能派上用场了。芳华,以为我会乖乖听他的话么?笑话……天大的笑话,我叉腰狂笑,笑完却又苦涩了。
芳华想必一定是料到了,若留了银子给我,我便会偷偷摸摸地沿路跟着他们。韩子川一定使了什么法子,才让他这么乖乖地入宫。
平日里芳华就让人够操心了,怎能让他随着韩子川进宫。
虽然我不知道皇宫究竟是什么样子,但平日里去集市溜达的时候,听说书的先生提及过。普今天下,皇帝老儿无能荒淫无度,频繁地增收赋税,弄得民不聊生,这点儿我非常明白。记得在我当乞儿的那会儿,人吃人的现象都曾出现过。
我又倒了些茶水,咋巴了几下,用手撑着额头,眉纠结着,指头戳了戳……
不过话说,这些年皇上很少上朝了,国事由执政大臣们操办,百姓的日子也一日比一日好过了。
若不是上次遇到弄玉,我还不知道原来当今圣上是被人下了毒,虽然这只是我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揣摩出来的,但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其实照我来说,这昏庸的皇帝老头儿死了才好,不死都会有人惦记着他死,不然哪会有人冒着株连九族的危险下毒害他。
既然有人能在宫里把投毒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必定有天大的本事,芳华这次去施药救人,一定凶多吉少。况且后宫里有这么多独守空房的美人,他一入宫,还不知会引起多大的骚乱,那些在宫中守活寡的妃子们还不知道会把他怎么着呢……
哼,竟然不让我去,门都没有!老娘有的是钱。
我憋着一肚子闷气,开始挖土……摆弄出一沓沓银票和金灿灿的叶子。我龇着牙笑,这年头,有钱什么事都好办。
可是……我发现,我错了。
我费尽了心思,花了几十天的工夫赶到了宫门口。我换了干净的袍子,装出一幅乖巧的模样递了银子,原本只想安分守己地在宫里讨个奴婢的活儿。结果那总管太监却一副馋涎脸,一双油手把那金叶子摸来摸去的,想是分外地喜欢,末了抬眼望着我,直勾勾地盯着。这还不算,他围着我转了一圈,上上下下看了我一眼,眼睛滴溜溜地转,尖嗓子抖得激动万分,“姑娘你不如再等些日子,马上就要选秀了,您一定是贵妃的命啊。”
皇帝老儿都卧床不起了,还选个屁的秀,进了宫,没多久,皇帝若死了,我还不得敲木鱼、守活寡啊?
啊呸……这老色鬼果然名不虚传,养的下人……就算是个太监也这么色迷迷的。
于是我乜斜一眼朝我凑过来的老脸,袖子一挥,便将他迷晕在地,将他手里的金叶夺了回来,还一并把他怀里的银票给摸了。
回到客栈,我对着镜子小小感叹了一下。所谓红颜薄命啊,这眉是眉、眼是眼的……招人得很……进了宫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还是毁了的好啊。
我捏了药粉,随便往脸上摸了一下,只觉得酸痒难耐且麻得很。我躺在塌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宿,次日醒来,脸便肿了。
于是我又来到了宫门口。可还没见到管事儿太监的人影……就被侍卫哄了出去……他们一致说,我都长成这样了,怕惊到圣驾。
美也不行,丑也不行……到底想我怎么着?
我一怒之下,又毒了他们,原本想顺手牵羊摸走了他们怀里的银票,但看了一眼敞开的宫门与不远处来回巡视的侍卫,我还是忍住了。回客栈后,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焦急万分。
说实话,下毒我倒是没问题,救人也会一点儿……可唯独没学过易容术。我颇泄气地坐了下来,对着镜子冥思苦想了大半天,突然一激灵,眨巴了几下,从怀里掏出几个瓷瓶,拨弄着一草纸一草纸的药粉,配制了三天,才小有成效。
我终于把这张脸弄得平凡了一点儿。只是……粉末化水、凝固而结成的皮,挂在脸上还是有些不太自然,总觉得说话和笑的时候,皮拉扯得还很僵硬……
不过我总算是凭着这姿容混进了皇宫。
话说皇宫里的人还真是见过世面的,我这点儿小钱还看不上眼,非得一沓沓地拿银票去砸。为了打点上下这层关系,就花去了我从弄玉那儿拐来的所有钱财。我颇幽怨地看了一眼翻着簿子拿笔勾来勾去的总管太监,他仰着脸,也回望了我一眼,笑眯眯地道:“你说你懂一点儿药理?”
我低头,老实地回答:“是。”
“好极了,这几日来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给圣上治病,太医院里正巧缺了人手,你去那儿怎么样?”
啊……嘿,真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