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迷人的秋天,就是太奶奶预言的在我的记忆里最美好的一个秋天,随着美丽姑娘颖翠的离去,便在越来越清爽的秋风中,渐渐地宣告结束。
在这个迷人的秋天里,我学到了一个名词叫“三秋”。即秋收,秋种,秋藏。当这三件事儿都做完,也就意味着秋事收场了。“白露早,寒露迟,秋风种麦正应时”。没有等到寒露,我们小银村的麦子就都种完了。随着三秋的结束,我们孩子们的假日也鸣锣收场,被那悠扬的钟声,重新召回到了课堂上。
自从苏老师被革职之后,我们小银村的小学便没有了老师,学校的那口大钟,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响了。
这一天猛然听到了那悠扬的钟声,我们这些读书的孩子们,都特别的激动,连饭也顾不得吃饱,便背起书包向学校里跑去。
我们的学校,原来在大方院,由于那大方院被粮站征为了仓库,我们的学校便搬到了南戏坊。
南戏坊原本是家村演戏时用的,正北有一溜儿三间房子,院子很高,可以当作演戏的舞台。那三间房子,除一间隔出来作为老师的办公室外,其余的两间,就是我们上课的教室。
我们都十分喜欢这个新学校,除了敞亮以外,还没有院墙的束缚,出了教室就能撒欢疯跑。
当我们赶到学校后,便看到一个新气象,在这新学期开始的第一天,公社里的白社长竟然也来了。陪着白社长的,当然是我们村里的老支书德政爷爷。而且,我还特别注意到,站在德政爷爷旁边的,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长着络腮胡子,脸又大又方,戴着一个黑边眼镜,个子也是又粗又壮,一看就是一个好劳力。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把一只裤腿卷得高高的,将膝盖都露了出来。
我们小银村小学,一共四个年级,称之为不完全小学。而这四个年级,一共才有三十多个学生,四个年级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对于这种模式,教育界有一个专门的名称,叫做复式班。
当我们都坐整齐之后,德政爷爷便开始主持。他说:“今天是你们开学的日子,公社领导特别关心你们的学习,这不,白社长还专门给你们派来了一名新老师。现在,就请白社长说两句吧。”
我们这些没有见过世面的孩子们,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满脸都是兴奋和惊喜,也不知道拍拍手鼓鼓掌啥的。但那时的风气很正,白社长也不怪罪。他往中间站了站,说:
“自从你们村没有了老师后,我只要到县里去,就要到教育科给你们要老师。可孩子们,咱们这里实在是太偏远了,人家都不愿意来呀!可是,这个孙老师愿意来,这是你们的福气呀!”
说到这里,白社长停了下来,用一种很期待的眼光看着我们,显然是想让我们对孙老师表示欢迎。但我们并不理会他的意图,仍然是瞪着大眼睛,很规矩地坐在那里。
见我们没有什么表示,白社长就接着往下说:“孩子们,你们别看孙老师年轻,可他是一个老革命呢,很早就参加革命工作了。自从孙凤香同志参加工作后,就一直在教育部门做后勤工作。原本按他的资历,是要安排到公社当民政助理的,可他却非要教书不可。这不,领导根据他的要求,就安排到你们小银村小学来了。你们可要跟着他好好学习啊,将来还指望着你们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呢!”
白社长说完后,德政爷爷又让孙老师说。孙老师站在讲台上,样子很拘谨,还没有说话,脸就红了,憋屈了半天,还在那里吭哧吭哧的,没有说出话来。
白社长勉励他说:“孙老师,你不要急。想好了,再慢慢地说。”
在白社长的鼓励下,孙老师终于开口了。“其实,其实,其实吧,我知道,我自己,水平,太低了。啊,不好意思哦!我第一次一讲台。俺们杨科长经常说,要想给学生们,一瓢水,自己就得有,一桶水。可我没有一桶水,但我就是把自己的,桶底子打破,也要给你们,一瓢水。”
那一天的开学仪式,时间很短。在孙老师说完之后,德政爷爷便陪着白社长走了。于是,我们就开始了新学期的第一课。
孙老师看上去虽然五大三粗的,根本就不像是一个老师。但他对教学这一工作实在是太喜欢了,或者说实在是太敬业了,倒也很受我们的欢迎。
我们听说,孙老实最仰慕的就是知识分子,他做梦都想着做一个有文化的知识人,特别是教员。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家祖祖辈辈都没有一个识字儿的,到了他这一代,必须要学识字,让祖坟上冒青烟。可他根本就没有上过一天学,因为家里边实在是太穷了。就他的那点儿文化,还是参加革命工作后,挤时间硬学的。
孙老师仰慕文化人,就学着文化人的范儿。他见那些水平高的老师们,都戴着眼镜,于是,便给自己也弄了一副。可他的眼睛并不近视,戴上眼镜后便经常摔跟斗。直到后来,才知道这有度数的眼镜是不适合他戴的。于是,干脆就把镜片砸了,光戴着眼镜框。
这孙老师也着实会闹笑话,传得三乡五里都知道。比方他教学生学拼音,教到“章”字时,便犯了疑。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字是“手戳”里的那个“戳”,咋拼出来就成了“指昂张”呢?疑惑归疑惑,但该怎么教,还得怎么教。于是,他拿着教鞭,指着那个写得歪歪扭扭的“章”字,大声地教着:“指昂——戳,手戳的戳!”
上小学的孩子们都是一张白纸,你教成什么就是什么,而且如果没有人指正,则会一辈子错下去,并深信不疑。于是,我和同学们在很长时间,都把“手章”读成“手戳”,自然也会把“公章”读成“公戳”。
类似的笑话还很多。如把“免职”的“免”,教成兔子的“兔”,“磨一安‘兔’,兔职的‘兔’”。把“麦子的麦”,教成“灭子的灭”。
孙老师教语文不行,教算术就更是吃力。四年级的课本里学到了追击问题。说甲每小时走一公里,乙每小时走二公里。在甲走了三小时之后,乙需要用多长时间才能追上乙?
为了解答这个问题,孙老师先是提问我们,怎么样才能找到正确的答案?
这个问题自然不是学生应该回答的。于是,孙老师便别出心裁地进行实验。他迈开大步先走,让三个小时后,我们以每小时二公里的速度快步去追。
结果,反复实验了好几次,也没有找到一个正确的答案。
就是这样的一个老师,却每年都能评上教育战线的先进。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因为没有人愿意来这大山里教学。能够在山区教书,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奉献,何况,又是在十分偏僻的小银村。又何况,他是那么的敬业呢!
每当新学年开始时,孙老师总会往教室的墙上贴一张印着两排红旗的奖状。而孙老师也会在一个新的学期开始的时候,给我们学生发一张和书本一样大小的红纸,作为好学生的标志。
前边我已经说过,我们这个学校很是特殊。全校四个年级,共有三十二名学生,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这在教育界称为复式班。老师先给一年级上课,之后便以次是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这样,我在上二年级的时候,便偷偷地把四个年级的课都学会了,有些课文还能背得下来。是蓝灵灵一再提醒我千万不要张狂,才没有向大家炫耀,保持着应有的谦恭和矜持。
但和我同年级的米汤却不安寂寞,总想成为学习的标兵,于是便挖空心思的和孙老师套近乎,恨不能穿一条裤子。尽管孙老师对米汤所表现出来的愚蠢并不欣赏,但有这样的一个铁杆学生真诚追随,心里也是喜洋洋的。更主要的是米汤同学已经蹲了五年的班了,虽然和我是同学,但他要比我大五岁。于是,四年级的三好学生奖状自然就落在了米汤的头上。
其实,四年级也只有两个学生,就是米汤和我。这是由于村里的人对孩子上学并不热心,总以为能识个名字就行了,并不需要有多高的学问。尤其是女孩子,稍为大点便被剥夺了学习的权利。俺们小银村孩子们本来就少,所以四年级还能有两个学生,其实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见米汤得到了孙老师奖励的小红证书,我自然充满嫉妒,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可蓝灵灵却不以为然,悄声对我说:“你不必羡慕虚荣,要学会淡然。其实,孙老师和米汤不过是一对好演员罢了,很快就会有好戏看了。”
这一天,孙老师为我们上语文课。这一节的课文是高玉宝写的《半夜鸡叫》。那孙老师撇着生硬的普通话,先是朗读了一遍课文,接着又教了这一课出现的生字。便问我们:“你们两位小同学,还有没有不懂的字和词?”
我自然不会提问,因为这篇课文我从上一年级就旁听,早就会背了。再说,这就是一个很通俗的故事,能有什么难懂的字和词呢?
可米汤却觉得既然老师让提问题,如果不提自然就对不住老师,显得不好。于是,便提了一个问题。
在这篇课文里,有一句是“周剥皮被长工们打得顾头不顾尾,一头钻进了鸡窝里,沾了一头鸡屎。”米汤提得问题就是:“孙老师,我不明白啥叫‘鸡屎’?”
孙老师见米汤提问,本来心里很高兴,因为他在县教育科工作的时候,杨科长就一再强调,要鼓励同学提问,并说善于提问题的学生才是好学生。米汤能够勇敢的提问题,当然是一个好现象。但米汤所提的问题,又实在算不得是问题,心里便有点不悦。于是,便把眉头一皱,十分生硬地回答说:“鸡屎就是鸡屎,懂不懂?”
我扭头看了一眼米汤,只见他一脸恍惚,眼睛瞪得很大,样子很茫然地摇了摇头。
是啊,孙老师的回答,等于是没有回答。鸡屎就是鸡屎,如同说甲就是甲一样,又回到了问题的本身。
孙老师似乎也意识到了回答的有些牵强,于是,便又换了一种解释,说:“鸡屎就是鸡子排出的粪便。我这样解释你总应该懂了吧?”
“粪便?鸡子排出的粪便?”那米汤显得更是茫然。这粪便比鸡屎听起来文雅多了,当然就让他更迷糊了。如果说他问鸡屎是应付老师的提问,那么对于“粪便”这个词,他真的是感到深奥而陌生。
见米汤还是摇头,孙老师的脸上便冒出汗水来。他担心如果连鸡屎这样的问题也对学生解释不清楚,肯定会闹出大笑话来。不会解释鸡屎的老师,要比不会教拼音的老师,可就难堪的多了。要是连个鸡屎问题也解释不清楚,那他还有什么资格当老师呢?
于是,孙老师便回到了他的办公室兼睡觉的屋子里,翻开厚重的《辞典》,查了半天,才又回到了教室,指着《辞典》里鸡屎的条目,对米汤道:“看到了吗,鸡屎就是鸡子的排泻物。这你总该明白了吧?”
对粪便都感到深奥和陌生的米汤,见孙老师又说了个生名词“排泻物”,就更加茫然,更蒙圈了。这回他是真糊涂了。“排泻物?鸡子的排泻物?”米汤喃喃地自语着,额头上也是汗津津的。
我在那里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孙老师把简单的问题,解释的越来越复杂了。
孙老师见米汤还是不明白,显得很无奈,一生气就走出了教室。
米汤很是担心地问我:“孙老师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米汤好。这糊涂学生遇到了笨老师,自然会编排出这人间喜剧。
等了好半天,孙老师终于回来了。只见他手里端着一把大铁锨,铁锨里有一堆还冒着热气的鸡屎,住米汤的课桌上一倒,指着那鸡屎,声音很大,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看、到、了、吗?这,就是鸡、屎!”
那米汤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一堆鸡屎,大眼球翻着,琢磨了半天,才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似的,一边点头,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啊,原来这就是鸡屎。”
我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只到蓝灵灵扯了一下我的耳朵才止住。
打这之后,米汤见了人便说:“孙老师真有学问,竟然知道啥叫鸡屎。”
这话传到孙老师的耳朵里,便对米汤更加喜欢了。
从此之后,我对唯一的同班同学,不再叫他米汤,而叫他鸡屎了。
俺们的小银村小学,老师虽然学问不高,规模也不大,但毕竟还是在积极向上。老师教书教得满头大汗,学生学得也是不遗余力。可在那个奇丽的秋天之后,我们的课堂便不再安宁,不再有书香,变得动荡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