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年春节我从秋千上摔下来之后,虽然时常浑浑噩噩的,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经常遇到一些让人听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在我们的学校里,却从来没有发生过。可自从过了那一个迷人的秋天之后,我们可爱的课堂,竟然也变得诡异起来。
那一天上午,孙老师在给三年级的同学讲课。我和我唯一的四年级同班同学鸡屎,正在做自习。自从他提了个鸡屎问题以后,我就不再叫他的名字米汤,而叫他鸡屎了。不过,由于受到了蓝灵灵的批评,我从来只是在心里叫他鸡屎,并不当众叫他。
这鸡屎同学,原本是根本不爱学习的。尤其是算术,一看到那些数字,脑子就大。就一个乘法口诀,直到现在还不会背。可自从孙老师来了之后,他对待学习的态度,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对学习不再厌烦,学习热情也高涨起来。尽管他学习的十分吃力,但还是在艰苦地努力着。
鸡屎同学的学习态度为什么会发生这样巨大的变化呢?是因为这样一件事儿。
那天是星期一,天下着雨,我们到了教室的时候,没有看到孙老师。鸡屎说:“孙老师周六回家了,遇到这样的雨,肯定是来不了了。咱们随便地玩吧!咋开心咱就咋着玩。”
于是,鸡屎就上了讲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大王八。并且还在旁边写道:这就是孙老师。
可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到了上课的时候,我们的孙老师,却打着一把雨伞,浑身湿漉漉地赶来了。平时一条裤腿卷着,今天两条裤腿都卷起来了。一进教室,便说:“对不起,对不起,紧赶慢赶,还是来到你们后边了。咱们上课吧!”
孙老师一扭头,便看到了鸡屎在黑板上画着的王八。我们都屏声静气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看来,老师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虽然这老师鸡屎惹的祸,但遭殃的肯定是我。因为四年级只有我和鸡屎两个学生。
谁知孙老师看了,竟然没有生气。反而夸奖说:“不错,这王八画的像,字儿也写的还算周正。一看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如果他能把心思全部用在学习上,那他肯定会有大进步。”
说完,孙老师就开始上课,连湿衣服都顾不得换。
就这样一件事儿,让鸡屎同学一下子信心满满,对学习热心起来了。
却说这一天上午,正在汗津津埋头做作业的鸡屎,屁股下的凳子突然断了一条腿,身子一歪,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这鸡屎身体本来就很笨重,而且又没有任何防备,着实摔了个实在,疼得大叫起来。这一来,教室便乱了起来。当同学们看到鸡屎同学那个狼狈相时,都哈哈地大笑起来。
正在讲课的孙老师对着学生们怒目而视,用教鞭狠狠地击打了两下桌子,怒吼道:“有啥好笑的?摔倒了值得好笑吗?”
无端摔倒在地的鸡屎,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握着胖乎乎的拳头,照着我的胸脯便打了过来。显然,他以为是我在使坏,在他的凳子上做了啥手脚,所以他才摔倒的。我虽然没有米汤个子高大,但还算机灵,见那拳头打了过来,赶紧着侧身一躲,算是没有被他打着。
孙老师快步从讲台上走了过来,手里提着教鞭,在我的课桌上狠狠地敲打了两下,吼道:“给我站过来!”
我老老实实地站了过去,他算是把我和米汤分开了。这时,孙老师开始审理这个小小的案件。
孙老师问我:“是你把米汤同学的凳子弄坏的吧?”
我很是委屈,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和米汤同学同桌,他摔倒了,我自然就是第一嫌疑人,要想洗清自己,必须要找到合适的理由。可我又怎么能够找到不是我故意使坏的证据呢?我只好争辩说:“不是我弄坏的!”
孙老师说:“这就怪了,难道凳子自己会坏了?我就不信了!等我查出来,看怎么收拾你!”
于是,孙老师便将米汤的凳子扶起来,却发现那凳子的一条腿儿,从一个朽疙瘩处断了。这足以说明,米汤摔倒与我无关。孙老师瞪了我一眼,又回到讲台上。他把教鞭放在一边,两只手扶着讲桌,很动感情地说:“同学们啊!你们正是打基础的时候,不好好学习怎么能行呢?啥叫基础?基础就好像这桌子的四条腿儿,这桌子的腿儿不稳当,那还能靠得住吗?”
说着,孙老师便想俯身伏在桌子上,以证实只有基础牢固,才能可靠。可也就怪了,孙老师的身子往前一倾,那桌子竟然散了架,一下子倒了。孙老师,连同那桌子,都从讲台上摔了下来。
教室里的同学都惊呼起来。我第一个冲上前去,将孙老师扶了起来。可孙老师起来后,并没有表扬我,而是恼羞成怒地对着我吼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哪里能回答清楚啊?我生怕孙老师像米汤一样迁怒于我,胆怯地向后退了两步。
米汤趁机挑拨道:“肯定是你让我当了好学生,给我发了红证书,他心里有气,故意整我和你。”
孙老师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过来,狠狠地瞪着我怒吼道:“是不是这样?”
我害怕极了,可我嘴笨,一时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解。
就在这时,小我一年级的小蔓救了我。她怯生生地说:“老师,我的桌子也快要倒了。”
孙老师有些不相信地走到小蔓的课桌前,用力摇了摇,大概是想说:“这桌子好好的,怎么会倒呢?”可他还没有说出来,小蔓的课桌便被他晃倒了。还差点儿撞着前边的学生。
孙老师真蒙了,很是莫名其妙,这课桌是怎么了,怎么就都放不平了呢?就在这时,班上的其他同学也都发现,不但课桌都放不平了,就连屁股下的凳子也都晃动起来。
孙老师让我们都把桌子和凳子都翻过来,认真地查看了一番,发现所有的桌子和凳子,都有一条或两条腿儿,莫名其妙的短了有一拃多长,但绝对不是人为破坏的。因为没有被锯齿锯断或者是斧头砍过的新茬,就是不知原因地短了一截儿。对于这种突然发生的变故,孙老师满脸狐疑,课也不上了,迈开两条萝圈腿,向外边跑去。我看到,他的一条裤腿儿,还高高地挽在膝盖上边。
不一会儿,老支书德正爷爷带着民兵连长二楞子,还有民兵刚刚、闯闯,来到了学校的课堂上。他们在孙老师的指点下,认真地查看了我们的课桌和凳子,也是满脸的惊讶和狐疑。
德正爷爷一脸严肃,眉头凝着,什么话也没说。
可那闯闯叔叔,则不停地喃喃自语:“怪,怪了个怪!怪,怪了个怪!”
孙老师小心翼翼地问:“这课桌不平,咋上课啊?”
德正爷爷嗯了一声,说:“课还是要上的,书也还是要教的。而且,学习还不能一天耽误。”接着,老支书吩咐二愣子,“去把三长叫来,让他把这桌子凳子的腿儿,再锯齐就行了!也算不了个什么大事儿。”说完,便背着手,沉思着走了。
三长,就是我三叔,就是他给颖翠姑娘编织了一顶美丽的凤冠。他除了种地是一把好手外,还无师自通地掌握了一手做木匠活儿的本领。接受了由民兵连长二楞子传达的支书指示后,我三叔立即带着锯子和斧子赶了过来。看了看那长短不一的桌子腿儿和凳子腿儿,自信满满地说:“不过是小菜一碟,我一会儿就修好了。”
可让我三叔没有想到的是,当他以最短的那条腿为准,将其他的三条腿儿锯了后,那桌子和凳子还是放不平。于是便又以最短的那条腿为准再锯。虽然累得满头大汗,但锯来锯去,仍然不能使教室里的桌子和凳子平稳起来。只到锯得桌子和凳子都没有了腿儿,才平稳下来。我们这些孩子们都高兴起来,可以坐在地上读书写字了。然而,我三叔由此却在三乡五里名声大噪,被讥笑为全天下最笨的木匠。羞怯的见了人就脸红,说话就更少了。
虽然课桌和凳子都矮的不能再矮了,但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学习。孙老师依然满头大汗的教学,我们也认真地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可是,这样的日子没有过几天,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就在锯了课桌和凳子的腿儿后没几天,我们学校的课堂上突然闯进来一群大哥哥和大姐姐们,说是公社农业中学里的学生。
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哥哥,奔上讲台便把孙老师推了下去,振臂向我们号召道:“小同学们,小战友们,我先给你们介绍一下目前的形势啊!当前,情况是这样的,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天下所有的学校都不上课了。不上课干什么,就是一起起来,把老师打倒。打倒之后,还应该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其实,这也不是三天两天的事儿了,只不过咱们这里,由于山高路远,消息都被他们封锁了。我们现在知道了,就不怕迟,反正打倒老师,也不分先后。可你们还在这里听他胡咧咧,实在是不觉悟啊!快起来造反吧!”
我和同学们都惊慌失措起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教室里一片静寂,只能听到紧张地喘息声。
孙老师哪里能容得下他在这里煽动,气得嘴唇直抖,指着那高个子农中哥哥,愤怒地道:“你不要在这里煽风点火啊!我告诉你,我要是告了白社长,学校会立马开除了你。你信不信?我………”
可孙老师还没有说完,就被台上的那个高个子中学生打断了。“你还提什么白社长?他也早就被打翻在地了。县长,省长,都被打倒了,你还提什么白社长,真是可笑之极。原本看你是个小爬虫,不想理你,看起来,你还是个铁杆保皇派呀。那就不要怪我们了。”
说到这里,他大呵一声。“同学们,战友们,把这个封建毛毛虫给我押到台上来,批斗!”
于是,便有几个一起来的农中学生,呼啦一下子便拥了上去,将孙老师的两条胳膊反剪在背后,拖拉着上了讲台,将他的头深深地按在了地上。
孙老师虽然拼命地挣扎,但在这些同样愤怒了的中学生面前,根本无济于事。
孙老师倒是让他们押到了讲台上,可批斗他什么呢?他们对孙老师也不熟悉呀。再说,孙老师也不过就是一个教书的,有什么好批斗的呢?
没有什么可批斗,便念报纸。念了半天,口干了,想喝口水,便把报纸给了另一个人。
只是怕冷了场,那个大个子学生突然振臂呼喊起来,可只有他们同时来的那些人响应。那大个子便有些着急,对我们训斥道:“你们不会跟着喊吗?真成了小绵羊吗?”
于是,我们便也都跟着他喊,但声音小的只能自己听得见。那大个子学生有些恼怒,一把将孙老师提了起来,指着孙老师的鼻子道:“看你把祖国的花朵都教成什么样子了?真是该打!”说着,便让我和米汤上去打老师。
我从小就腼腆,哪打过人啊,何况是自己的老师呢?虽然他没有给过我红色的小纸片儿,但也不至于打他啊?可米汤却不知是中了哪门子邪,上去就给了孙老师一拳。这一拳,打的孙老师流出了眼泪,打的我们一脸惊愕。可这米汤的举动,却使乡中来的人很是高兴,称赞他是特别能战斗的小闯将。
乡中来的人吵闹了一阵子便走了,我们的孙老师吓得脸都白了,东西也顾不得收拾,慌慌张张地跑回家里去了。他往大山里跑时,还跑掉了一只鞋,让放羊的老山根捡到了。
自从孙老师被鸡屎一巴掌打跑以后,很久很久再没有听到学校里那悠扬的钟声。我和村里的孩子们如同散放的鸡,漫山遍野地疯长着。
可更让人奇怪的事情,还在村子里不断地发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