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年头里,我做的梦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奇怪。
就在战胜蝗灾后的几天,我就做了一个特别奇怪的梦。
我梦见自己坐在一块鼓型的石头上,听一位老道在讲经说法。
老道说:“大凡有生命的生灵,就都有心事儿。而正是由于有心事儿,所以都有希望,有希望,所以才有动力。心事儿,就是心愿。有了心愿,自然就要努力去为实现心愿而奋斗。”
那一天的梦,就是这么简单。那老道再讲了什么,我却听不见了,也记不清了。
后来就刮起了一阵风,我就变成了一片树叶子,飘飘摇摇地就回到了我家的院子里来了。我看见我三叔正在老槐树下边,认真地做他为颖翠姑娘做的梳妆台。
哼,这时我进一步明白了那老道的说法。我的三叔,其实也正在为他的心愿而奋斗着。
等我三叔拿着他的梳妆台回去以后,我也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好像我正在那里看一本关于鱼的书,突然就听到外边有人叫我。我清清楚楚地记着,当时外边还有一轮月亮,风儿也在轻轻地吹着。这么晚了,谁叫我呢?
我轻轻地推开了门,往外边一看,只见院子里站着一个人,他的手里一左一右,还拉着两个小孩儿。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这两个小孩儿,都穿着银色的衣服。而那个带孩子的人,却穿着一身土黄色的衣服,而且破破烂烂的,很不像个样子,就像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溃兵。
这人是谁呢?我们村子里并没有这样的人啊!
我迟迟疑疑地走到了院子里,就着月光一看,越看越觉得面熟。可这是谁呢?
那个人见我这样端详他,便很是惭愧。低着头说:“其实,你是认识我的。我也认识你,只是我们没有直接说过话罢了。我,”站在我面前的人,声音低了下来。“我就是你说的那个银鱼先生的公子白郎。”
我听了大吃一惊。他不是早就变成蝗虫了吗,怎么还站在这里呢?他来找我做什么?
再一细看,这人果然就是白郎。原来那么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现在却浑身是伤,样子十分的疲惫。他向我深深地作了一揖,惊的我一时发呆,不知如何是好。
那白郎作完了辑,将身子站直,面色悲戚地说:“按说,我是应该向你叩首的,可论起辈份儿来,我们的老祖宗,也是和你们的老祖宗达成过协议的,就是虽然是异族,但你毕竟也是小辈,我就不给你叩首了。”
我可不管它叩首不叩首的,叩首不叩首的,又能怎么滴?再说了,一条鱼给我叩首,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只想知道他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儿。
“你也不用说那么多了。那都没有用。我记得你不是一条鱼来吗,怎么现在成这个样子来了。你说吧,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儿?”
还没有开口,那白郎便哭泣起来。可能是怕我反感,哭了几声,便强迫着自己停了下来。
“我实在不好意思。但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人,而且,我们的老祖宗原先也有过协议,就是不管哪一方,到了实在无路可走的时候,都是要相互着拉扯一把的。今天,我是真没有路了,所以,就找你来了。”
“哎呀,你就直说吧!只要我能帮,肯定会帮助你的。”
“那好,那我就放心了。这不,小银河干了,我们鱼族都无法活了。虽然我带着它们,以另外一种形式活着,但终究不是你们人类的对手,一场战争下来,我们便溃不成军。这一仗,我们可能就很难犯过劲儿来了。即使再兴盛起来,那也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情了。当时,我们成建制变种时,就担心怕走到这一步,所以就做了最坏的打算,留下来几个纯种的鱼后代,指望着它们能有朝一日再重振雄风。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要想使我们的后代们成活下去,就只得求助于你的帮助了。”
“那它们原来生活在哪儿?现在又叫我怎么帮它们?”
“唉,原来我们修筑的那一口战备沲,设想着怎么也能坚持几年的。可这些年的气候实在是太反常了。那儿的一点水,怕是几天后就干枯了。所以,我想把这几个孩子,寄养在你家的水缸里。当然,你家的水缸,也不是长久安身之地。所以,你要找一个机会,将它们送到黑龙潭里去。到了那里,它们也许就能挺过去了。”
“我听明白了,”我当即就答应了白郎的要求。这对我来说,其实并不算什么难事儿。“你就绝对地放心吧!我会把这件事情办好的。”
白郎见我答应了,十分高兴。说:“其实吧,你要是能够保全住他们,对于你们小银村人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儿。多少年以后,你们小银村,肯定是要有个大发展的。到了那时候,你们搞旅游,举办农家乐,是少不了我们鱼类做贡献的。那时的我们,将是你们小银村的一个知名品牌。”
知名品牌?这可是我第一次听说。什么是知名品牌,我根本就听不明白。不过,我也懒的问那么多。对于它这样一位托孤的鱼蝗虫,对我当时就是这么叫它的,是鱼蝗虫,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当白郎走的时候,那两个小孩子,特别不愿意和它分别,哭得那悲切,我在一旁看了都十分伤心。
可白郎却走的特别地决绝,大步而去,竟然连头都没有回。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跑到我家的水缸前边去看,果然看到水缸里边,有两条银白色的小鱼。
嘿,这难道就是白郎托付给我的那两条孤儿?不,我应该叫它们孤鱼。
于是,在吃早饭的时候,我就把晚上做的梦,对全家人说了。
我爷爷笑着说:“你想养着就养着,用不着编排故事来哄我们。这鱼明明是我早在前几天就看见的,怎么成了昨天晚上送来的呢?不过,它们也是有生命的,咱们都好好保护它们就是了。这可能也是鱼的一个念想,一个心事儿呢!”
后来,我抓住一个没有人管我的机会,将那两条小小的银白色鱼,装进了一个玻璃瓶子里,然后,跑了一趟黑龙潭,把它们放到那里去了。那里的瀑布虽然没有原先那么宽大了,但那一潭泛着绿色的幽蓝潭水,足够给它们提供生存的空间了。
这一年真是祸事连连,灾难不断。先是干旱,继而蝗灾,可刚抗过了旱灾,治服了蝗虫,树上却又生了虫。而且,不同的树,也生长着不同的害虫。
核桃树上的虫,和核桃叶子一个颜色,不认真细看很难发现。这种虫浑身长着刺,大家都叫它刺喇子。它紧紧地贴在核桃树的叶子上,稍不小心,只要挨到人的手上或脖子上,以及身上任何一处的皮肤上,立即便会刺喇出一道红肿,又疼又痒。
榆树上的虫是吐丝的,先是在树上靠吃叶子长大,然后会从高高的树枝上垂吊下来,钻进土壤里去产卵。所以,生了虫的榆树上,那叶子的叶肉便都被这吊死虫吃光了,只留下叶子的茎脉,远远看上去灰蒙蒙的,呈现出一片颓废。
还有那木橑树上的虫子,更奇怪,肉眼是看不见的。只是那生了虫的树,一团一团地缠着灰白的丝,锈得像是一个从来不梳头而又白发苍苍的老娘儿们。
在往年这季节,正是满目葱茏风景这边独好的时候,可今年却是树树生虫,满目疮痍。如果说往年我们这里是彩色电影,那么今年就变成黑白片了。
然而,我家院子里的那棵古槐树却没有生虫。依然像往年那样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挺拔峥嵘。在一片生了虫子的树木间,它更显得蓬蓬勃勃,呈现出极为旺盛的生命力。尤其是那密密的叶子,翠绿翠绿的,仿佛立即就要滴下水来。山风一吹,整个树冠上的叶子便都晃动起来,发出沙沙的悦耳声。
这几天来,我发现我的三叔突然对这棵千年老槐树特别感兴趣,在清晨的霞光里,在傍晚的夕阳下,他总会站在老槐树下,昂着头凝视着树上的枝叶,不知在想些什么。
春节时就议定,说莹翠到了六月份就够了法宝的结婚年龄,就可以带着有关手续过来,和我三叔成亲。可马上就要到秋天了,莹翠姑娘还是没有来。我三叔经常站在老槐树下,痴呆呆地看树头,我想肯定与莹翠姑娘有关,可能是我三叔想念她了吧。
我走到我三叔身边,推了他一把,问:“三叔,你看什么呢?”
我的三叔只是笑,并不回答我。
我笑笑,对他说:“你是不是想莹翠姑娘了?那莹翠姑娘可能来不了啦。”
其实,我只是想逗着他玩呢,可我三叔听了,脸色立刻大变,一把拽住了我的衣服,粗着气问:“真得?你是听谁说的?”
见我三叔认真起来,我有些害怕,可我还是急中生智,对他说:“嘿嘿,我麻,也是听大人说的。说莹翠姑娘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在百货公司当服务员呢。所以嘛,就……”
还没等我说完,我三叔便一把推开了我,像一个撒了气的皮球,无力地蹲在了地上,两只手抱住了头。
可这一个很微小的细节,还是被我娘看见了。她放下正在剁猪草的活儿,走过来对我三叔说:“这是咋得了,你个‘三乞丐’,你就这点出息啊?他说个啥,你就相信了?他一个小孩子能知道什么呢?”
我三叔慢慢抬走头来,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里竟然还流下了浑浊的泪水。他对着我娘笑了笑,笑的比哭还难看。然后站了起来,什么话也没有说,想往远处走开,但被我娘拉住了。
我娘对三叔说:“你别听桂桂瞎嘚嘚,他一个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呢?莹翠姑娘根本就没有在城里找工作,再说就她家目前的处境,也根本就找不到工作。要是能找到工作,人家还来咱这山沟里干啥呀?可那结婚所需要的手续,要办不也得费一番功夫吗?实话给你说吧,她现在还没有来,是因为手续还没有办下来呢,你就再等几天吧。这事儿,成与不成,都是缘分,是着不得急的。嫂子一直给你操着心的。”
我三叔一听,又立即精神起来,脸色变得通红,嘿嘿地咧着嘴笑了。他这忽阴忽晴的情绪波动,让我真切地看到了我三叔心地的纯洁和善良。
我三叔也不生气了,拉着我来到了他睡觉的屋子里,让我看他制作的几件木工产品。其中有一个柜橱,一共三层,中间有两个抽屉,下边是两扇对开的门,里边又分两层。我三叔说,这件东西可以放在厨房,放锅碗瓢盆,米面柴油。
还有一件,说是一张桌子吧,可又没有桌子那么大。说是一个柜子吧,可却安着一张镜子。我始终看不明白是做什么用的,便问三叔:“这件是什么啊?”
三叔红着脸,半天才说:“梳妆台。”
这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的家俱,便有些迷糊,犹如我的同学米汤在提出鸡屎的问题后听到的回答是鸡子的排泄物一样。
“梳妆台是做什么用的啊?”
三叔的脸更红了,又搓起了他那长满老茧的手,嗫嚅着说:“就是那个啥得嗯,让那个,嗯,让你婶婶,嗯,也就是莹翠姑娘,照镜子梳洗打扮啥的。”
三叔这样一说,我算是明白了,这是我三叔为莹翠姑娘准备的,是让她坐在这前边梳妆打扮的。可当我明白了这件家俱的用途后,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大凡女人用的物品,都应该是非常精致的,起码应该是小巧玲珑的,让人看了喜欢的。然而,我三叔做的这件梳妆台,就和他这个人一样的粗笨,一点也没有美感。特别是那小抽屉上的拉手,就像是贴上去的一块红薯,粗笨且庞大,和抽屉的面积根本不成比例。我越看越觉得有意思,越笑越开心,笑得竟然肚子都疼起来,弯下了腰。
我三叔见我笑成这样,显得很是尴尬,脸就更红了。见我不笑了,才搓着手问我:“咋了,这多结实啊,一辈子也用不坏的。”
我说:“不能光看结实,还要美观,让人喜欢。你做得这家俱有点,不是有点,而是实在太笨重了。”
三叔听了却不以为然,说:“笨重,也是一种好。”
对于三叔的这种说法,我很是惊讶。看来,我三叔是个很有个性的人。
我继续开导他说:“你做这件东西,不是给自己用的。你得让使用的人喜欢才行。干脆说吧,你得让人家莹翠姑娘喜欢。你想啊,那么一个标致的人儿,能喜欢你这笨重的家俱吗?何况人家是要坐在这前边梳洗打扮呢?”
三叔很是执拗,坚持说:“你不懂。她会喜欢的。我知道。”
看他这榆木疙瘩脑袋解不开,我便再问:“人家凭啥喜欢呀?”
我三叔的回答竟然是:“你看,你都笑得弯了腰,她也会的。”
我听了,又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气都喘不上来了。
我三叔说:“她要是见了这个梳妆台,肯定也会这样笑的。要是天天能这样笑,她就永远也不会老。”
我无话可说。但愿我未来的三婶,能够理解我三叔的这一片良苦用心。
于是,我和三叔一起,天天盼着莹翠姑娘的到来。
可是,美丽的莹翠姑娘,她什么时候才能来呢?她明白我三叔的心吗?对于我三叔精心打造的梳妆台,她会满意吗?能像我一样笑得弯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