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真是让人笑得肚子疼。
当树上的柿子都掉在地上化为泥土时,今年的这个秋天就算是彻底地结束了。
由于今年的木橑绝收,柿子又卖不出去,其他水果也遭遇到了同样的命运,所以,乡亲们便把心中的不满,和对疤老臭之类的愤怒,便都集中到了树木上。乡亲们挥舞起愤怒的斧头,向那些木橑树、柿子树、苹果树、核桃树,猛烈地砍去。砍倒以后,便把那能派上用场的主干都锯好运回来,剩余的枝枝杈杈,或扔到了田边地头,或干脆放一把火烧了。
一时间,到处都能听到愤怒的斧锯声,到处弥漫着灰黑色的浓烟,到处都飘荡着一股呛鼻的焦烤味儿。老支书虽然苦口婆心地劝说大家不要砍伐树木,更不要把树烧了,可一来他已经被打倒了,二来他也没有足够的事由说服大家,树木根本逃脱不了被砍伐的恶运。
而更可悲的是,这可不是我们小银村一个人,而是全公社甚至是全县老百姓,都在干的事。按说公社干部应该极力制止,可他们却说这些树,都是尾巴,都是温床,早就应该砍伐干净。
砍伐树木的风潮,一直延续到大家都没有力气砍伐了,或者说觉得都解气了,才基本结束。
砍伐树木的风潮过后,我们村子周围的大山,更像是癞子的秃顶脑袋了。
继之而来的是漫长的严冬。在那样一个物质严重匮乏的年代,冬天就显得格外的寒冷。西北风凄厉地呼啸着,扬起漫天的雪花,搅得天昏地暗。
这样的季节,对于劳作了一年的农人来说,原本是休养生息的好时节。然而,由于到处都追求着一个“斗”字,今年的冬天便也因为社会大气候的热闹,而变得不轻松起来。
天还没有放亮,上工的钟声便把农民们的梦敲醒了。于是,除了确实有病的老人和实在不能干活儿的孩子外,都被赶到了河滩上。既然小银河不再流水,那么当官的便决定把河道用土垫成样板田。用心自然良苦,但方法太不科学。
德正爷爷说:把泄洪道都堵死了,必定后患无穷,是一个劳民伤财的蠢活儿。
可老支书的话没人听。此时负责全村工作的人是二愣子,由于老支书德正爷爷被打倒了,所以他便当上了村里的主任。他也知道不听老支书的话是不对的,但不听公社的话就更不行。要是不听,他这村官就当不了。这让他的心里很矛盾。但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把这官当下去的好。这并不是他多么想当官,而是为了保护小银村的人。公社早就说了,如果他不当就会从上边派人来,或者就让鸡屎当。与其那样,这村官还是他来当的好。由他来领导,声势很大,但也没有什么硬指标,只要大家来捧场就好。说白了,也就是应付上边罢了。
虽然活儿并不重,但天冷却是很难受的罪。风本来就大,在河滩上,那顺河风更是比刀尖子割肉还厉害,让人皮肉和心肝一起疼。河风呼呼地叫着,再加上垫地时扬起的尘土,便使工地烟雾弥漫。如果再飘起雪花,天地更是一片馄饨,景物迷茫。插在工地上的旗帜,原本是鲜红的,然而在风雪弥漫中,那颜色也渐渐变得灰暗起来。
在难耐的煎熬中,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收工的号声终于响起来了。
人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叹息着向家里走去。之所以叹息,是因为回到家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下咽。但有口热汤热饭在等着,也算是一种没有希望中的希望。于是,大家的脚步便快了起来。
然而,人们刚放下饭碗,那烦人的钟声,就又敲响了。这是要劳累了一天的农人们集中起来学习。
刚开始学习的时候,二愣子理解错了,以为集中起来学习,就是学识字。那时,教我们学鸡屎、学追击的孙老师,已经调到公社去做勤杂工了,村上一时找不见识字儿的人。二愣子的思想反复斗争了很久,决定还是让苏先生来教。
为了能够让村里的贫下中农同志们都能学习好,二愣子还让我那会做木匠活儿的三叔,做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黑板。苏先生为此也精神焕发,很是激动,很认真地在黑板上写下了“手、足、口;坐、立、走”,用他那天津口音结结巴巴地教着。只到有一天公社来人检查,二愣子被训斥了一顿才知道错了。所谓晚上集中学习,不是让大家来识字,而是来洗脑筋呢。
办洗脑筋学习班嘛,自然有很多种学习内容。开批斗会也好,学习伟人著作也好,念报纸社论也行。二愣子和德正爷爷商量了半天,总觉得开批斗会不好,伤害感情,再说批斗谁呢?批斗老支书吗?显然批斗不起来。批斗苏先生吗?他也就是出生不好,历史不好,人们早就烦了。那么,批斗谷朵大娘?可谷朵大娘又有啥可批斗的呢?再说,大家还指望着她看病呢?要是念报纸呢?猛猛觉得也不好,那上边说得太玄乎,血淋淋的。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还是学习伟人著作好。这种学习内容,也是公社领导规定好的。
可学习起来却远不是那回事儿。大家都劳累一天了,谁有心思学习啊!不过,大家还是愿意来。之所以愿意来,是因为这里热闹,也还暖和。
学习的地点,就在大方院的北厢房。这可是我们小银村里最大的房间。全村四百多口人,进了这屋子里,也是稀稀松松的。左右两边加中间,一共生了三处大火。反正那木橑树结得果儿也绿不了了,柿子也卖不出去了,刨倒当柴火烧是再好不过的了。木橑树原本就是油性植物,无论是干是湿,只要点燃就热烈地燃烧,而且还不冒烟。别看这大方院里的北厢房空间大,有这三堆大火,整个房间里便如同春天一般的温暖。在这严寒的冬天,有这样一处好地方,谁还能不愿意来呢?尤其是那家里不想做饭的,便拿些红薯来烤,不大一会儿就熟透了,散发出一股醉人的香。
人们不饥不渴的,便开始说笑话。一开始是几个人小声地悄悄说,后来便公开了。为了更加活跃气氛,有人提议按生产队的编制,把参加学习的人分成几个小组,进行说笑话比赛。
这一来可红火了,这个组说一个,那个组说一个,越说越开心,越说越热烈。那开心的笑声,伴着干柴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从窗户里飞出去,映红了寒冷的天空。
蓝灵灵说:笑话有三种性质。第一种性质就是寻开心的,完全是为了娱乐。第二种性质是原创性的,这得需要足够的智慧。第三种性质,就完全是由于愚昧无知造成的,流传开来,成为别人寻开心的笑话。
在那严寒冬天的夜晚,在大方院里的北厢房,我坐在那热烈燃烧的大火旁,这三种性质的笑话都听过,也都看到了。
开始的那些天,所说的笑话都是寻开心的。
这么寒冷的夜晚,守着这么热烈燃烧的大火,不找点开心的事儿寻个乐子,那多么没有意思。
我记得第一个叫我笑破肚子的笑话是小孩儿藏犁。
说是有个小孩子有点傻,十六七了还有些懵懂。有一天,他跟着他爹去南沟犁地。到天黑了,那块地才犁了一半。他爹看了看天,便对这孩子说:“你把犁藏起来吧,反正明天还要来,省得往回背了。明天咱再接着犁。”于是,那傻孩子便把犁藏在了豆秧子里,大声地对他爹说:“爹,犁就藏在这豆秧子里了啊!”他爹瞪了他一眼,说:“小声点,要是让人听见了,人家就偷走了!”第二天,爹让那孩子去拿犁,可那孩子没有找见,于是,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对着他爹的耳朵,悄悄地说:“犁让人偷走了。”
那天夜里,大伙儿听了这个笑话,都哈哈地大笑起来,偌大个厢房里更加暖和了。
于是,有人便又说起来了一个人和他妹妹打架的事儿。凡是说的笑话,自然都是传说中的事儿。但为了让大家相信,总是说得有鼻子有眼睛,有人物,有地点,就好像真的一样。这是摆摆叔叔说的。他说马家庄村有一个人叫小贵子,心眼儿有些不够用。有一天他和他妹妹小花为了一个皮球打了起来,结果两个人谁也没沾光,都哭了。哭着哭着,那小贵子突然醒过劲儿来,哄着他妹妹说:“咱不哭了啊,你想想啊,咱是亲兄妹,是一家人。以后吧,咱兄妹俩也不能再磨格了。你想想啊,咱俩人该多亲啊!咱爹死了以后呢,我就是爹;咱娘要是死了,你就是娘啊!”
这则笑话,又叫大伙儿笑了个够。
当然,有些笑话虽然也好笑,但让人听了有些尴尬,想笑吧,又觉得这笑话有点磕碜,不笑吧,又实在憋不住。
这则笑话是二香说的。他曾经在外边当过几年工人。后来工厂下马了,他就又回来种地了。
他说有一个女人守了多半辈子寡,在年过半百时,终于为自己的独生儿子娶了房媳妇。这本来是高兴的事啊,可她发现儿子和媳妇在新婚之后都很不高兴,这个撅着个嘴,那个黑着张脸,好像是刚打了架似的。当婆婆的很是担心,于是便把儿子叫到一边,问到底是咋回儿事。可她的孩子咋问也不说。于是,婆婆只去好问儿媳妇。
婆婆牵着儿媳妇的手,显得那亲热啊,就像娘和闺女似的。等儿媳妇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时,娘才说:“闺女呀,你虽然是我的儿媳妇,但在我眼里啊,你可比亲闺女还要亲呢。自从你来到咱家,娘是一心一意,想让你幸福高兴啊!可这些天了,娘怎么就看你不高兴呢?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啊?是我家里在的那个兔崽子欺负你了吗?他咋的你了,有啥话儿就给娘说啊,无论啥事儿,娘都给你做主。要是我家那兔崽子欺负了你,看我不把他的耳朵割了。你说,是不是他欺负你了。”那媳妇手里拧着一条黑辫子,哼了一声把身子扭到了一边,说:“不是。”婆婆又问,“那是啥?”儿媳妇说,“没啥。”婆婆又问:“没有啥那咋就不高兴呢?”这一问,媳妇的脸就又红了。问得实在不行了,那媳妇便说:“就是那个啥。”婆婆问:“哪个啥?”媳妇说:“你儿子要那个啥,我不愿意那个啥?”婆婆问:“既然我儿子愿意那个啥,那为啥你就不愿意那个啥?”媳妇说:“也不是我不愿意那个啥,是现在不能那个啥?”婆婆吃惊地问:“那是为啥?”媳妇悄悄地对婆婆说:“那个上边长了个疮。”婆婆一听,便明白了,说:“那没有啥。明天我就带你到县城的大医院去,让医生好好给你看看。大不了吃上几副药,很快就会好的,又不算什么大病。好了以后,你不就能和我儿子那个啥了?”可媳妇很是为难,说:“那多不好意思啊?”婆婆说:“吃了五谷杂粮,谁还不生个病呢?这没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不好意思说,娘给那医生说。”于是,第二天婆婆就带着媳妇到县城大医院里看医生。婆婆先是挂了号,一只手拿着,一只手拉着媳妇,站在那里排队。那媳妇心里总觉得不踏实,问婆婆说:“等一会儿医生要问起病情,你对那医生怎么说?”婆婆很不以为然地说:“那还怎么说,实话实说呗,就说那地方生了个疮。”媳妇摇了摇头,“你那样说,人家医生可能听不明白。要是再问你,啥地方?”婆婆很是不屑地说,“我这么大的一个老婆子了,还怕医生问,医生要是实在听不明白,我就告诉他。女人谁还不长个那个呢?医生还要是听不明白,我就让他回去问他娘。”媳妇一听,连连说,“那个字儿,你千万别说出来,要是那样说,显得多不雅呢?”婆婆问:“那咋得说?”媳妇小声对婆婆说:“医生要是问,哪儿不舒服,你就对医生说,我身上的不便之处,生了个疮。”婆婆一听,连声说好,“这样说好听。我就说俺那媳妇的不便之处,生了个疮。”媳妇听了,这才把心放下来。等了半天,很终于便排到了她们,那婆婆拉着媳妇,让那医生看。医生问:“你咋了老太太?”婆婆说:“不是我要看病,是俺闺女要看病呢。”医生说:“你闺女哪儿不好啊?”那婆婆把媳妇往前一拉,大声地对医生说:“俺这媳妇啊,不疮之处长了个*。”那媳妇一听,羞得无地自容,挣脱她婆婆的手便跑了。
二香讲完这个笑话,原以为大家会笑翻天,可大家听了都没有出声。为啥哦,因为这则笑话带了个脏字。可细细一想,却又觉得这实在是太好笑了,于是,便禁不住在心里暗暗发笑。想笑吧,又怕别样人笑话自己,不笑吧,又实在憋不住。于是,有一个人实在是憋不住了,一口所把嘴给崩开了,哈哈大笑起来。有一个人带头,一屋子里的人便都爆发出笑声来。有人笑的躺在了地上,有人笑的捂着肚子。还有人一边笑着一边指着别人,笑那人笑得走了样儿。
大家正在开怀大笑,突然传来一只碗摔在地上的破碎声,紧接着便是一声霹雳般的怒吼声:“你们就是这样学习的?这是你们应该学习的内容吗?你们这不是在学习,你们这是在搞斐多纷俱乐部,是彻头彻尾的反动集会。你们信不信,我只要下命令,就能把你们这些人统统地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