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吼声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地就像是晴天响了一个惊雷。大家被吓得都吃了一惊,笑声戛然而止。
只有鸡屎和呼呼,还在角落里闭着眼,张着嘴,露着满嘴大黄牙,在那里哈哈大笑。
虽然这样,但一屋子的人也没有注意他们,而是把目光集中到了发出怒吼声的人身上。
这个人大家都很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只到二愣子站起来叫了声“李副主任”,众人才猛得想起来,这人就是当年由于鸭子吃鱼事件来村里调查的李部长,也是后来带着人锯倒村子里最大最老的老槐树的李常委。
可大家还是纳闷,这个当年的李部长,不是升到县里去当常委了吗,咋在这严寒的冬夜里突然出现了?
这时,走在李常委后边的人说话了。大家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这个人就是公社被打倒了的白社长。
白社长向大家介绍说:“由于工作需要,李同志不再担任县革委会副主任和常委了,调回我们公社革委会当委员。今天,他是专门来检查小银村学习的。”
蓝灵灵悄悄地告诉我说:“这个李部长自从当了县里的常委后,便跟着黄主任东打西杀,很是受黄主任重用,提拔他当了专门抓思想的副主任,名位排在第三。这样一来,他就更是得意忘形了。对老干部们那是想骂就骂,想打就打。开张书记的批斗会时,他竟然让张书记光着屁股,坐在灯头上,专门烧张书记的**,烧的真流油。他的疯狂举动,也遭到了另一派的嫉恨。于是,他就被人盯上了。当他再一次和一位军人的家属,在一间小屋子里做什么事儿时,便被抓了一个现行。按说这样的事情,是要判重罪的,但黄主任死保他,硬是说遭到了陷害,于是,两派经过反复协商和各自妥协,免除了他县革委常委、副主任职务,下放到你们公社来当了个委员,排在公社领导的最后。现在,连白社会都能管着他。可他因为有黄主任撑腰,还是那样的横行霸道。”
我听了,心里不由地感慨,这人的喜乐祸福,谁又能说的清呢?昨天还是一跺脚,全县都要地震的常委、副主任,今天却就变成公社最末的一个小官儿了。真是头上三尺有神明啊!
那李委员倒驴不倒架子,左胳膊掐着腰,右胳膊挥舞着,摆出一幅盛气凌人的样子。道:“我来这里,就是要检查你们的学习情况。既然你们大家都来了,这就很好嘛。可是,来到这里不学习,说笑话,那就不好了嘛。尤其是说一些低级庸俗的笑话,那就更不好了嘛。说笑话嘛,也是有阶级立场的,笑话里也有阶级斗争。当然,在学习的时候,也不是绝对不能讲笑话,而要看是讲的是什么样的笑话。你们也可以讲一些政治笑话嘛。”
白社长对他说:“这里的群众,文化水平低,不知道啥叫政治笑话。要不,你就先给大家说一个吧!”
李委员看了一眼白社长,然而又面向大家,说:“讲政治笑话,那首先是要有很高的政治水平的。既然白副主任让我讲一个政治笑话,那我就先讲一个。”
蓝灵灵又悄声对我说:“白主任作为老干部代表,已经站出来工作了,现在是公社一个委委会里的副主任。”
我只顾着听李委员的政治笑话,对于蓝灵灵说的话没有放心上去。
那李主任挥了挥右手,说:“有一天,这修正主义头子赫鲁晓夫啊,腆着个大肚子,去视察集体农庄的一个养猪场,在和猪们一一握手后,说:‘你们快长肥吧,你们长肥了,就可以土豆烧牛肉了,共产主义就实现了。哦哈哈,哦哈哈,哦呵呵……”
李委员讲到这里,自己便先笑起来。可在场的人都没有笑,大家也不知道这个笑话有啥好笑的。不是对猪讲话吗,怎么就又成了土豆浇牛肉呢?
李委员笑了半天,见大家都没有笑,连白副主任也没有笑,很是尴尬,脸沉了下来。说:“你们不会说政治笑话也就罢了,怎么连听也不会听呢?这说明政治水平太低了嘛,以后可要加强学习呢。”
李委员决心要把小银村抓成一个政治学习的典型。他说有人抓了一个典型叫小金庄,他也一定非要抓出一个小银庄不可。
李委员要抓典型,可真苦了我们小银村的群众。虽然火还是那样的在热烈地燃烧,人们也可以在火上烤红薯吃,但笑话是绝对不能讲了。要是不让说笑话,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有李委员坐镇,政治学习就是政治学习,非常严肃,也非常认真。谁要是想出去方便一下,也要经过小组讨论表决,然后再向上层层申请,只到李委员批准方可。不到午夜十二时,谁也甭想回家。
当然,要是实在想回家也行,但必须要背一条新语录,或者是会背一篇时行的文章。
那一天,谷朵大娘要回家,李委员想为难她一下。说:“你不就是那个会给人下神叫魂的神婆婆吗?你知道不知道你是在搞迷信活动呀?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魂啊?你拿出个魂来让大家看看!”
“不是,李官人,我实在有事儿呢,必须要回家。”
“你想回家也行,那你就背一条语录吧。会背呢,我就放你走。”
谷朵大娘想了想,便背道:“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
谷朵大娘背到这里便卡壳了,这一下,李委员便有些幸灾乐祸,一句紧接着一句追问:“就等于啥?就等于啥呀?”
谷朵大娘又想了想,突然大声说:“就等于没有零花钱。”
会场上的乡亲们听了,立即暴发出一阵大笑。
李委员制止住群众的笑声,评判说:“你没有背对,不能回家。”
谷朵大娘不服,问:“我哪儿背错了?你指出来啊!”
李委员一字一句地道:“你可记住了,正确的是: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
谷朵大娘用手指着李委员,道:“你错了,你肯定是错了。你刚才还说这世界上没有魂儿,这咋又出来个灵魂呢?难道他老人家也搞迷信?”
谷朵大娘这一问,把李委员给问懵了,嘴张了好几张,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谷朵大娘回家了。
最叫绝的是我爷爷。那天晚上我爷爷有些不舒服,想回家吃药,可那李委员说啥也不让走。
我爷爷说:“我可是老贫农,支援过淮海战役。”
李委员说:“我知道你是老贫农,老革命。可咱也不能摆老资格不是?”
我爷爷说:“那好吧,我就给你背一背最有名的三篇文章吧。”
一听说我爷爷要背诵当时特别著名的三篇文章,别说是李委员,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惊愕起来。因为在我们小银村,别说是我爷爷这样大的年纪,年轻人也不能把三篇文章都背诵下来。可以说,全村没有一个人会背。
“你会背三篇文章?”李委员很不相信。
“会背。”
“你要是会背,我马上就让你回家。”
我爷爷开始背了。让大家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我那富有智慧的爷爷,只用了一句话就把老三篇背了下来。
我爷爷高声道:“张同志是加拿大当员,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背起三座大山便走。”
我爷爷背完,背起他的小板凳就走了。
那李委员看着我爷爷的背影,嘴里“不是”了半天,到底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我赞叹我的爷爷和谷朵大娘所表现出来的聪明和智慧。
然而,当一件不算什么事儿的一件小事儿,摆在李委员在面前时,却闹出了愚蠢的笑话。这也就是蓝灵灵说的,现实版的愚蠢。
李委员为了抓一个农民思想文化典型,正式要在我们小银村蹲点了。他发布的第一道指令是:村里无论发生什么事儿,都必须要向他报告。不经他同意,任何人不能随便处置。
由于有李委员这样一条规定,便发生了轰动全村的“老鼠事件”。
这一天上午,二愣子急匆匆地来向李委员汇报说,他在检查仓库时,发现一口盛有少量玉米种子的粮缸里,活跃着几十只老鼠。请示李委员该怎么办?
当时李委员刚起床正在洗脸,一听老鼠便有些紧张,因为他害怕老鼠就像是有些人害怕狗或者害怕蛇一样。何况不是一只,而是几十只呢。
但在对待老鼠的问题上,李委员表现出了一个运动干部应有的政治素质和工作水平。
李委员赶紧翻开他的学习笔记,想找一个妥善办法,可他记的那些笔记,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内容。
在什么也没有找到后,他当及向二愣子发出了两条指示:第一、查明老鼠生活在粮食缸里的原因,并定性;第二、召开老党员、老干部、老贫下中农和造反派头头参加的四结合民主决策会议,讨论治理老鼠的对策。
这两项任务很是让二愣子头疼,因为他不明白什么叫定性。同时,他也不知道这民主决策会议,应该是怎么样的一种开法。
不过,临近中午时,李委员要求召开的民主决策会还是召开了。参加的人员有德正爷爷,他是老支书,可以算是老党员,也可以算是老干部。有我爷爷,他是老贫农。还有摆摆,牛牛,算是贫下中农代表。让人意外的是,竟然还有我的同学鸡屎。
二愣子向李主任介绍说:“这个年轻人打过老师,并且把老师打跑了,平时还经常顶撞他爹,应该算是造反派。”
李委员听了很生气,批评二愣子说:“怎么能说算是呢?他就是响当当硬梆梆的造反派。”说着还和鸡屎握了握手,说他很是敬佩敢打老师的人,因为敢打老师的人比敢打他爹的人更英勇!
会议在李委员的主持下开始了。先是二愣子介绍了一下情况。其实很简单。那一口缸里盛有几十斤玉米,是用来做牲口饲料的。巧合的是那口缸上面的房顶坏了,雪水便点点滴滴地落进缸里,这样掉进去的老鼠便在里边繁殖起来了。初步统计,大约有三十多只。
李委员点了半天头,说:“这样看来,不存在阶级敌人坡坏的问题,可以定性为自然事件。要是这样的话,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向上边汇报了。现在,我们就讨论一下灭鼠的方案吧。”
德正爷爷笑了,说:“这还讨论啥?往缸里投上一把六六粉,再把草苫子往上一蒙,啥事都解决了。”
德正爷爷的意见,当及就遭到了李委员的否定。“这个办法不行。要是那样,老鼠是死了,可那玉米还怎么让牲口吃呀?”
摆摆提议说:“要不,就往那缸里扔上一把火。”
对于这种说法,李委员也不同意。他说:“那味道多难闻啊?再说,那不把玉米也烧了吗?”
牛牛提议说:“咱拿棍子打啊,把这些老鼠都用棍子捣碎,既消灭了老鼠,又保护了粮食。”
李委员犹豫了半天,拧着眉头说:“办法倒是好,可谁又能保证把老鼠都打死呢?那老鼠多鬼溜啊,说不定你刚把棍子伸进去,那老鼠就顺着棍子逃走了。这办法不行。我们不能打无把握之仗。”
于是,大家都沉默了。消灭几只老鼠,成了小银村一道复杂的难题。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我的同学鸡屎出了个主意。他说:“老鼠怕水。要是把老鼠缸扔进水池里去,便把老鼠都淹死了。”
鸡屎的主意得到了李委员的高度赞赏,连连道:“到底是年轻人办法多啊!这样一来,老鼠也消灭了,粮食也保住了。多好!就这样定了,采用水淹的办法消灭鼠害。”
于是,在李委员的指挥下,兵分两路,一路赶紧去刚修好的水池那里凿冰,一路去准备木杠和绳子,把老鼠缸抬到水池那里去。这两项任务,由于有二愣子的鼎力配合,很快就都实现了李委员的意图。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候了。
水淹老鼠,这在我们小银村可是一件难见的事情。何况,小山村里的文化生活极为贫乏,几年也看不上一场电影的,有这样的热闹自然吸引了全村的群众。上至哼哼,下至能能,能来的都来了。
李委员当然想让大家都能看到热闹,因为这也可以算是他的政绩呀!于是,他专门等村里的人都来了之后,才命令把那有老鼠的粮缸,“扑通”一声推进了凿开了一个洞的池水里。
可就在这时,一幕意外的景象出现了。几十只老鼠迅猛地从水里窜了出来,穿过冰面,四处逃散了。
原来,那老鼠并不像鸡屎说的那样怕水,而是会游泳的。
一场闹剧就这样结束了。
类似这样的笑话,在那样的一个特殊年代里,无论是在偏僻的乡村,还是在繁华的闹市,都在不停地发生着,上演着。现在听来是笑话的闹剧,可在当时却都是在很严肃、很认真地上演着。
接下来发生的故事,那就更是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