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兮和万俟储玉乘车出宫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路上都极为的安静，想必是皇上皇后出宫便清了路，车子尽管行驶的很慢，可还是微微的摇晃，万俟储玉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可素兮却觉得莫名其妙的一阵阵心慌。
车子定在了长宁别苑门口，万俟储玉下车后将素兮扶了下来，侧首看过去，果然街上一片冷清，街两边整齐的站着手持利刃的禁卫军，素兮抬头看了看门口写着‘长宁宫’字样的匾额，迈进了大门，范晔提着灯笼走在侧前方照着路。
别苑内很宽敞，影壁前就有一个大院子，两旁还放着铺着桌布的石桌，穿过影壁，后院还有一个花园，在这样的残冬之时，园子里开满了梅花，看得出是有人日日修剪照顾，枝叶整齐繁茂。几间厢房都灭着灯，只有正房点着一盏橘黄色的灯，看上去这园子瞬间变得冷清了下来，即使这梅花开的热烈还是无济于事。
素兮松开了万俟储玉的手，自顾自的向前走了过去，母妃、父王就在里面，经历了千变万化之后，素兮尤为的想念他们，似乎每一个亲人对于她来说都变得弥足珍贵。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素兮唤了一声‘母妃’，没有人答应，迎上来的一个粉衣裳的侍女向她福了福身子，说道：“夫人在里间，娘娘请随我来。”
粉衣侍女莲步轻缓，为素兮挑起了一处纱帘，里面便是睡觉的卧室，素兮望了过去，只见这样冷的天气里，里面的窗子大开着，两侧的纱帘被风微微的吹起，床幔半遮的床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身形瘦弱伛偻，抱着自己的双膝看着窗外，看着窗外那一片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的水塘。
素兮简直不敢认，看着背影怎么也不像是自己的母妃——当年陈宫之中风华无双的妍妃娘娘，素兮拿起手边的一盏烛灯走了过去，轻轻地唤了一声：“母妃？”
那人影动了动，身体有些僵硬，瘦弱的好像要用线穿起来吊着一般，木然的转头看了过来，两个人具是一吃惊，母妃何时已经憔悴成这幅样子，容颜衰老，鬓发全白，双目如同鱼目一般，不再有当年的灵动，而床上的人已经看不见了摸索着沿着声音找人，刚刚的一声呼唤，像极了素兮。
“母妃，是我，是素兮，您怎么了？怎么成了这样？！”素兮扑进了妍妃的怀里泣不成声，不是说母妃随着父王避难赵国了吗？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双目失明、形容枯槁。
“阿澄……我的阿澄！”妍妃声音喑哑，眼泪不停地从失明的双目中掉落，滴在素兮的发间，背上，她看不见，只能双手摸摸索索的循着素兮的脸，想摸一摸素兮现在的样子。
“母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素兮握着妍妃的手抚在自己的脸颊上问道，她简直不能相信，短短一年时间怎么像是过了一辈子般，母妃如同霎时间就老去了。
“阿澄……你父王他……他不在了！”妍妃抽噎的说道，情绪激动的双手发抖。
“父王不是和您避难在赵国吗？怎么可能，好端端的怎么会？！”素兮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妍妃，因为她已经不能自已，前一秒她还满怀期待可以团圆，后一秒便是物是人非，家破人亡。
“杀了赵王！杀了他！”妍妃激动到了极点，不停地挥动着手。忽然，她紧紧地抓住素兮的手臂，毫无焦点的眼睛充满了仇恨，“那个畜生为了归顺于万俟储玉，竟然杀了你父王以表忠心，还将头悬在城上迎接楚军入境！”在妍妃声嘶力竭的控诉中，素兮满眼都是城头悬头的情景。
“母妃，你冷静一点，你还有阿澄，还有阿澄在你身边！”妍妃将素兮拥在怀里抱得紧紧的，像是怕丢失的宝贝一般，喃喃的说道：“王儿，放心！有母妃在，谁都别想伤害你！母妃会保护你！”
不知道偎在妍妃怀中哭了多久，素兮觉得浑身疲惫，最后妍妃也拥着素兮倒在床上睡着了，看着妍妃憔悴的脸，素兮又想起往日，在霓裳宫里，她总喜欢粘着母妃睡觉，因为母妃的身上永远是香香的，冬天还暖暖的；她也喜欢夜里偷偷的看着母妃的睡颜，那样的好看，安详，好像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见妍妃睡沉了，素兮起身想把窗子关上，“娘娘还是开着窗子吧，老夫人若是夜里醒了见窗子关上又要骂人的。”身后一道女声阻止了她，素兮转身看去，是刚刚那个引她进来的粉衣侍女，此时地上又多一个小丫鬟，一袭蓝衣，正蹲在那里将炉子烧得旺旺的，怪不得即使开着窗子，她也没觉得屋子里有多冷。
素兮的眼睛肿胀的难受，坐在椅子里问道：“你是谁？”
“奴婢多慈，这个是多安，我们两个奉圣上之命在这别苑中精心照顾老夫人。”
原来是万俟储玉派来照顾母妃的丫鬟，可是槿娘和桐娘不是应该陪在母妃身边的吗？素兮问道：“母妃是如何到这长宁别苑里的？来的时候身边还有其他人吗？”
多慈摇了摇头回答道：“奴婢来的时候，老夫人已经在别苑里了，身边也并无她人。”
“母妃的眼睛是如何失明的？”素兮看着床上安睡的人又问道。
“老夫人日夜流泪，便哭瞎了眼睛，太医来看过了，说是治不好了，现在老夫人还夜夜都守着窗子，说是等陈王的魂魄归来，也不让奴婢们关窗子，以前趁老夫人睡沉了偷偷关上，可夜里老夫人醒之后心情便不好，有时还要责怪奴婢，所以也就不敢关了。”
素兮点了点头，看着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倒像是心底不坏的人，便吩咐道：“你们两个好生照顾夫人！”
多慈福了福身子，答话道：“娘娘放心，陛下已经下了旨意，光禄寺和少府寺每隔十天便派人来一次别苑，就怕怠慢了老夫人，其实原来皇上派了好多婢女和奴仆过来伺候，可老夫人嫌烦，便都赶走了，只留了多慈和多安。”素兮知道，既然父王因为万俟储玉而被赵王杀害就算是良心过意不去，他也会善待母妃的。
“皇后娘娘，已经二更天了，该起驾回宫了”，范晔站在帘子外低声询问。
素兮起身，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妍妃，心中哀痛不已，将自己贴身的绢帕叠好放在了妍妃的枕边，说道：“老夫人醒了找不到我，多慈，你就将手帕交给夫人，就说我明天再来看她。”
“是！奴婢一定转告！”
万俟储玉就站在门口，月光下像是披了一身的霜一般，还没靠近就感觉得到他身上的凉意，自己进去了这么久，想必他也在外面站了这么长时间，“回宫吧！皇上明日还要早朝！”万俟储玉扶了素兮上了车，范晔关上车门后，马车缓缓地行驶，素兮挑起车帘，看着长宁别苑有些留恋，不知道母妃夜里醒来会不会不停地找她，然后在流泪呢？
她眼睛哭得红红的，一双黑瞳像养在湖水中的珍珠，万俟储玉心疼的拍了拍素兮的背，宽慰的说道：“明日，我便将你母妃接进宫，今天太晚了就先回去。”
素兮放下车帘，一大滴泪落在了万俟储玉的手背上，“谢皇上恩典！”正在为她擦拭眼泪的手陡然一僵，万俟储玉知道，即使不是自己杀了陈王，陈王的死也与自己脱不了干系，正应了那句话‘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她此时一定恨透了他，还能与他同车而乘，想必也是为了妍妃而委曲求全。
“你可以怨怪我！”万俟储玉与素兮并肩而坐说道，“是我考虑不周，若是提前书信一封给赵王，想必也不会出这样的事情。”
“陛下无需自责，赵王对我父王心存芥蒂，所以才会动了杀心，与陛下又有何干！”素兮攥紧了拳头答道。
“……可你这样，会让我很担心！”万俟储玉无法强装镇定，素兮不知道她此刻有多憔悴，脸色惨白，双目哭的红肿，眉宇间全都是哀伤，这种心惊的感觉，让万俟储玉瞬间想起在摘星台上她跌落的那次。
素兮侧头，四目相对，万俟储玉一脸的担心，还稍稍显得有些激动，“你在着急什么？”素兮声音缓缓地，“放心！我不会逃走的，我要借你的手杀掉赵王！”素兮知道，万俟储玉为人精明，她已经退到了悬崖边上，以她的能力是不可能哄骗万俟储玉当自己棋子的，还不如明白的告诉他自己的心思，反正万俟储玉不也是想除掉赵王、齐王的吗，那就让她来做他的棋子，两个人互求所需。
“阿澄，你的仇恨太深了，会让你坠入深渊永世不能翻身的！”
“你不相信我可以除掉赵王？！”素兮目光灼灼的质问着万俟储玉。
“我是在担心你”，他克制着性子拖着她即将崩溃的心情。
“担心我？”素兮冷哼一声笑了，“我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国破家亡、父王惨死、母妃疯癫，如今我只剩下这一副残躯存留于世，能继续活下去，我就是想为父王报仇，也能让他在九泉之下安息。”
“阿澄，若是你父王在天有灵，不会希望看到你满怀仇恨的活着的！”
“万俟储玉，你又如何能来劝我，若不是为报父仇，你又怎么会想着灭掉齐国！”提起往事，万俟储玉哑口无言，的确他不能劝服素兮淡然处之，父仇怎么可能轻易地以往。
“赵王此人极为奸诈，你要小心！”万俟储玉回过头不再和素兮对质，说道：“我给你的玉扳指在危险之时可以调动禁卫军，记得带在身上。”
“你会帮我吗？”素兮拉住他的手问道。
“你想吗？想让我帮你吗？”他目光炽热的看着素兮问道。
“我需要你的帮助！”
“那我就帮你！”他毫不迟疑的承诺。
“即使是在你最不想杀掉赵王的时候，你也会帮我！”
“只要你想，我都会给你！”
素兮抬起手，与万俟储玉三击掌，其实她完全无需如此，再后来无数的日子里，万俟储玉从未辜负过她任何一个承诺，只是他们始终没有等到彼此成熟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