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璃来的使臣被楼清漪安排在了九钰台的行宫,距离沈荼与众舞者乐师准备的地方只有两道墙的距离,中间一条青石板路将两方天地隔开。
沈荼在庭院中拨弄着绿绮的琴弦,万籁俱寂,周围女子议论纷纷。
“她不是来跳舞的吗?”一个调音的琴师埋怨道。
沈荼一个来跳舞的在这弹琴,无疑是抢了他们的活儿,更何况这琴弹得比他们好太多,余音绕梁,在这初春时节竟听出了少女的闺怨。
旁边的人碰了碰心有不甘的琴师,提醒道:“你瞧她那琴,那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琴,那是绿绮琴,相传是东璃裴相国家的宝贝。”
“那……那她是什么来历?难道她是东璃人?”
众人议论纷纷,都偏着头想要看清梅树下淡然抚琴的沈荼长什么样,是否长了一张东璃人眉目清秀的脸。
宫墙之后,东璃来使们正在书房内核对贺礼的账单,裴秋冥提着朱笔,一样一样地划掉核对过的礼品。
“东海夜明珠一对。”
“汗血宝马百匹。”
“东璃美人……”
裴秋冥手中朱笔落地,啪嗒一声,大臣高声朗读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裴秋冥的脸色变了。
一旁娇俏可爱的女子睁着杏眼,抬头问:“怎么了,夫君?”
男子眼神晦暗,轻抿着薄唇,淡然开口:“今天先到这里。”
“可是……今晚这些贺礼就要送出去了啊,这不核对完怎么行?”座中大臣们面面相觑。
裴世子的脸说变就变,阴晴难测,自从裴秋冥在攻打大历时立了大功,裴家在东璃的地位如日中天,成为了除王室外的第一世家大族,裴秋冥更是手握重权,谁也不敢得罪。
“我养你们是吃白饭的?”裴秋冥站起身来,睥睨着座中众人。
众人纷纷垂头不语,书房内鸦雀无声,裴秋冥推开了书房门,快步离开。
悠扬的琴声变得清晰可闻,听见琴声,东璃的大臣们脸色变了,苏裳烟紧皱着眉头,询问旁边的侍者。
“何人在抚琴?”
“回世子妃,应是隔壁晚宴的乐师。”
“这琴声有何不同?为何世子他这么着急?”苏裳烟不解问道。
座中有大臣开口解释:“世子妃在大历可曾听闻绿绮琴?”
苏裳烟变了脸色,她当然知道绿绮琴,裴秋冥当年从东璃逃到大历,就带了两样最重要的东西,一是大历王上亲手写的《治国策》,二是裴家的传家宝绿绮琴。
可惜在景历四年的大雪中,绿绮琴就已经丢失了,秦华阳帮助裴秋冥找了五年,都没能找到绿绮琴,就像她那傻姐姐对着裴秋冥一片痴心,最后又能怎么样?自己丧了命,大历灭了国。
“那是……绿绮琴的琴声?”苏裳烟颤抖着声音问。
一曲终了,少女的闺怨不再,琴声突然铮铮响起,恍若千军万马破阵入城,所向披靡,苏裳烟惨白着脸,东璃大军在盛京城肆意厮杀的场面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捂住双耳,痛苦地惨叫着。
“快让这人停下!不要再弹了!”
“别弹了!”
苏裳烟踉踉跄跄地跑出门去,身后侍者提着裙子追在后面,刚到院门便被裴秋冥的侍卫拦了下来。
“世子妃,世子殿下吩咐过了,不让任何人跟去。”
苏裳烟红着眼睛推搡着侍卫。
“我是裴秋冥的世子妃!你好大的胆子敢拦我?”
“抱歉,世子妃,世子吩咐过了,任何人都不能跟过去。得罪了!”
两个侍卫拔出刀拦在了苏裳烟的面前。
苏裳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抹月白色身影转过拐角,消失在了红墙黛瓦的宫道中。
微风拂过树梢,吹落下几片血色的红梅花瓣,落在了琴弦之上,地上的枝丫被踩断,沈荼停下手,拂落了琴弦上的落花。
“华阳?”男子站在院门处轻轻唤道。
沈荼指尖颤抖,咬着红唇,迅速将双手收回藏在衣袖下面。
沈荼没有回头,也没有动,裴秋冥愣在了原地,他苦笑了一声,这里是南夏,抚琴的女子必然是南夏的乐师,怎么会是秦华阳呢,她可是死在了自己的剑下,她的身体葬在了东璃的海底,自己到底还是疯魔了。违背王令将与秦华阳七分相似的苏裳烟娶做太子妃也就算了,怎么将一个南夏乐师看作了秦华阳?
这是他应得的报应吗?
她都死了,还要一直折磨他,让他念念不忘。
沈荼抱着琴站起身,在裴秋冥的注视下,四下看去,周遭无人,沈荼才施施然行礼。
“公子可是在唤奴家?”
沈荼抬眸,额上的山茶花开得妖艳,眼尾上扬,鼻梁高挺,朱唇轻启:“公子……可是认错人了?奴家姓沈,单名一个荼字。公子所言……”
沈荼轻笑,她平静地开口。
“公子所言的那位女子,可是殁了的那位华阳长公主?”
裴秋冥见沈荼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和秦华阳相似,就连声音也是半分不像,他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自己真的是疯魔了,这样一个妖媚的女子怎么和温婉善良的秦华阳相比?
“是她。在下眼拙,方才把姑娘认错了,实在抱歉。”
沈荼嘴角上扬,这么长时间不见,裴秋冥怎么还是那副虚伪的样子?
沈荼垂眸。
“公子可是为这把绿绮琴而来?听闻华阳长公主与这琴素有渊源,公子可听说过这段令人叹惋的往事?”
裴秋冥眼中一片落寞,像是被沈荼的这一番话勾起了什么伤心事一样。
“听闻她为她的心上人寻了五年的绿绮琴,最后有了它的消息,却……”
沈荼弯起嘴角,垂着眼眸深情凝视怀中的琴。
“最后她的心上人恩将仇报,国破家亡。”
裴秋冥的脸色变了,他冷漠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你怎知就是恩将仇报,不是无可奈何之举呢?”裴秋冥反问道。
“沈荼!你在对东璃使臣说什么?”
主管太监掐着嗓子高声唤道。
“还不赶紧行礼!”
王公公快步奔走过来,摁着沈荼的肩膀,强迫她跪在了地上,王公公站在了沈荼的身前挡住了裴秋冥。
“裴世子,是老奴招待不周,竟然让裴世子迷路走到了这里,沈荼是宫外来的舞姬,出身乡野,没学过宫里的规矩,冲撞了世子,实在是抱歉,望世子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沈荼。”
沈荼垂着头,神情冷漠,王公公挡在她的身前,裴秋冥伸长了脖子也没有看到沈荼脸上的神情。
他还是很好奇,这个叫沈荼的姑娘知道他就是裴秋冥时的样子,是不是被吓得面色苍白,双眸通红,眼含泪花。
“世子殿下,老奴带着您回去您的府邸,晚些再带着您去赴宴,如何?”王公公赔笑道。
“嗯……”裴秋冥点点头。
他依依不舍地回过头跟着王公公离开,他走了几步,突然停下,回头望向沈荼。
“她是舞姬?那他可会出现在今晚的晚宴上?”裴秋冥问。
“回世子殿下,那是自然,沈荼是这些舞姬中跳得最好的一个。”
裴秋冥满意地回过头去。
“那就好,就是不知道沈姑娘是否想去东璃做客?”
言外之意,他裴秋冥想带着沈荼回东璃。
沈荼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裴秋冥的背影,他仅仅见了自己一面就说要带自己回东璃,沈荼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不会认出自己了吧?
此刻,苏裳烟挣脱了两名侍卫的束缚,收了碧落剑,向着这边走来,与刚出院门的裴秋冥撞了个正着。
“夫君。”苏裳烟皱着眉头上前,扯住了裴秋冥的衣襟。
“你来做什么?”裴秋冥沉声道。
苏裳烟的眼神越过裴秋冥和沈荼碰了个正着。
沈荼的眸光像淬了毒一样死盯着苏裳烟,苏裳烟吓得后退了一步,她瞪大了眼睛,跌坐在地上,伸出手指着沈荼。
“她!她是秦华阳!”
苏裳烟不停向后退着,这样怨毒的眼神她太过熟悉,盛景城破的那一天,秦华阳举着碧落剑架在她的脖子上,用着同样满含杀气的双眸死盯着她。
“苏裳烟,你好本事……”
秦华阳怨毒的话语声萦绕在苏裳烟耳边。
“她就是秦华阳!她……她借尸还魂了!秦华阳活了!她来报复我们了……秋冥!”
苏裳烟扯着裴秋冥的袖口,手中碧落剑被她扔的老远。
裴秋冥回眸看去,沈荼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跪在地上的温顺模样。
他回头扯着苏裳烟的衣领,强迫她站了起来。
“苏裳烟!你发什么疯?你仔细看清楚,那是南夏的舞姬沈荼,不是什么秦华阳。”
裴秋冥在苏裳烟耳边咬牙切齿道:“秦华阳已经死了,我亲手安葬的她,别再说谁是秦华阳,谁也不是她。”
苏裳烟稳住身形,不管对面是人是鬼,她已经走到了绝路,能依靠的只有裴秋冥,她不能惹裴秋冥不悦。
更何况……
苏裳烟冷静了下来,裴秋冥这个道貌岸然的小人竟然对着秦华阳还存有几分真心,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就算她为了裴秋冥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在他心里,她也是比不过死去的秦华阳的。
若秦华阳真的借尸还魂活下来了,那她哪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是我眼拙,太过思念姐姐。这才将旁人认做了姐姐。”苏裳烟平静道。
“只是姐姐寻了那么久的琴怎么在一个舞姬手里?简直侮辱了绿绮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