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中流砥柱
亦南2025-06-13 16:338,739

  第一节:磁网惊澜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在靖海卫军港之上。白日里象屿岛海战的硝烟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桐油、血腥与海风咸腥混合的沉重气息。军港内,疲惫的士兵在修补战船,收敛袍泽,灯火稀疏,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呜咽声,如同低沉的哀歌。

   

  军港最高的花岗岩瞭望塔内,气氛却与港内的疲惫死寂截然相反。这里只有仪器运行时极其细微的嗡鸣,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

   

  冉染站在巨大的海图前,海图上原本标记的三十六个磁感节点,此刻竟有三十五个闪烁着刺目的红光!旁边,那个缩小版的SQUID超导量子磁感装置核心磁针,正以前所未有的幅度疯狂震颤,发出尖锐到令人心悸的蜂鸣警报!负责监控的军士脸色惨白,额头布满冷汗,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姑……姑娘!西北,西北方向!所有节点……除了最远的‘鬼眼礁’,全,全被触发了!磁场强度……爆表了!推算目标规模……至少是普池主力战列舰集群的三倍!航速……太快了!比我们的‘飞鱼’快船全速还快!航向……直指军港!距离……五十里……还在缩短!”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冉染的脚底窜上头顶,让她几乎窒息。西北海域?那里是海图上标注的死亡禁区——“鬼牙礁”和“无底渊”的延伸带!暗礁密布,洋流狂暴诡谲,大型船只根本无法通行!更别说形成如此规模的舰队突袭!

   

  “深海通道……”她喃喃自语,指尖死死掐入掌心。尹家同!只有他!只有他利用“锚点”扭曲的时空规则,才可能在不可能之地开辟出一条供铁甲舰队潜行的深海通道!这是蓄谋已久的致命一击,选在水师血战方歇、精疲力竭、警惕性最松懈的时刻!

   

  “特征比对!” 她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冷得像冰。

  军士迅速调出之前记录下的普池主力战舰磁场扰动图谱,与此刻接收到的狂暴脉冲信号进行叠加比对。屏幕上,代表普池战舰的蓝色波形与此刻接收到的、强度远超其数倍的猩红脉冲波形,在关键频率节点上——尤其是代表其核心动力舱的特定低频涡流特征——*高度重合!

  “吻合度……超过95%!是普池的铁甲舰!但,但更强!更快!数量……太多了!” 军士的声音带着绝望。

   

  几乎在确认的同时,冉染佩戴的特制耳蜗接收器中,捕捉到一阵极其微弱、却规律得令人毛骨悚然的低频脉冲声波——不是舰船噪音,而是主动声纳探测脉冲!频率极其特殊,与她前世数据库中记录的普池某种试验性深海探测器特征完全一致!对方不仅来了,而且已经张开“眼睛”,开始扫描军港!

   

  “最高警报!敌袭!西北深海!铁甲舰队!全员战备!” 冉染对着传声筒嘶声下令,清越的声音因极致的紧迫而撕裂。凄厉刺耳、前所未闻的高频金属蜂鸣警报声瞬间撕裂了靖海卫的夜空!

   

  “呜——!呜——!呜——!!!”

   

  警报声如同死神的号角,惊醒了沉睡的军港!疲惫的士兵从梦中惊起,军官们冲出营房,码头瞬间陷入一片混乱与惊骇。

   

  消息如同瘟疫般蔓延,也传到了被严密“静养”的驿馆。

   

  厢房内,庞元度正对着铜镜,由侍女小心翼翼地梳理着他因戊四氮后遗症而略显稀疏的头发。他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因白日里赵魁未能扳倒冉晟而阴郁烦躁。桌上,摊着一封刚刚收到的、来自京中庞太师的密信,措辞严厉,斥责他办事不力,未能彻底掌控“神机营”并找到冉家勾结商帮的“铁证”。

   

  突然,那刺破夜空的警报声和随之而来的港口骚动,让庞元度猛地一惊!

  “外面何事喧哗?!” 他厉声喝问。

  看守的李姓锦衣卫惊慌地冲进来:“大,大人!是,是最高警报!说是……西北深海发现大规模敌舰,直扑军港!冉染,冉染搞的那个磁网全红了!”

  “西北深海?敌舰?磁网?”庞元度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瞬间爆发出狂喜!机会!天赐良机!他猛地推开侍女,抓起桌上太师的密信,眼中闪烁着阴毒的光芒:“好!好一个冉染!好一个妖言惑众的磁网!值此人心惶惶之际,竟又捏造敌情,制造恐慌!这分明是冉家拥兵自重、意图不轨的铁证!快!备笔墨!本官要立刻上书!不……备马!本官要亲自去军港,以钦差之名,接管防务,收缴妖器,稳定军心!”

   

  他仿佛看到了彻底扳倒冉家、立下大功的曙光。至于那所谓的“敌情”?他压根不信!西北深海怎么可能有舰队?定是冉家父女狗急跳墙,故弄玄虚!

   

   

  第二节:砥柱裂痕

   

  军港指挥使司正堂,此刻已乱成一团。刺耳的警报声犹在回荡,将领们仓促聚集,脸上混杂着惊疑、恐惧和刚从睡梦中惊醒的茫然。沙盘被迅速推到了中央,西北海域被重点标注,一片刺目的猩红。

   

  冉晟和冉墨几乎同时冲入正堂。冉晟脸色沉凝如铁,目光如电扫过混乱的众人。冉墨则直接冲到沙盘前,看着西北方向那代表未知死亡的大片红色,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情况!” 冉晟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一名负责瞭望塔联络的军官声音颤抖地快速汇报了磁网警报、信号特征比对结果以及声纳脉冲的截获情况。

   

  “深海通道……铁甲舰队……” 冉墨眼中寒光爆射,“尹家同!这是要趁我病,要我命!” 他猛地抬头看向父亲,“父亲!‘神机营’的火龙炮是唯一可能破开铁甲的东西!必须立刻进入炮位!给我半个时辰,我能让它们……”

   

  “圣旨到——!靖海侯冉晟,并水师诸将接旨——!”

  一个冰冷、傲慢、带着刻意拔高的尖利嗓音,如同毒蛇吐信,打断了冉墨急切的请命!庞元度一身簇新的绯色官袍,在两名锦衣卫的“护卫”下,昂首阔步踏入正堂,手中高举着那卷象征皇权的明黄绸缎!他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和掌控一切的得意,目光扫过惊愕的众人,最后落在脸色铁青的冉晟身上。

   

  正堂内瞬间死寂!只有警报声依旧凄厉地嘶鸣,与这突如其来的“圣旨”形成了荒诞而致命的对比。

   

  庞元度展开圣旨,声音刻意拖长,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靖海水师提督冉晟,前有擅调商帮武装,干预海防之嫌;今又纵容其女冉染,私设‘磁网’妖器,妖言惑众,惊扰海疆,引发军民恐慌,更贻笑友邦,有损国体!值此海疆多事之秋,尤当谨慎持重。着冉晟即刻约束部众,原地待命!所有新造火器,包括‘火龙炮’及其一应图纸、匠人、物料,着工部员外郎庞元度即刻接管封存,押运回京,交由工部军器局详加勘验,以正视听!东南海防事宜,暂由庞元度监理!钦此!”

   

  圣旨念罢,满堂皆惊!落针可闻!

   

  “原地待命”?“收缴神机营”?在敌舰队高速逼近的生死关头?!

   

  “庞元度!你放屁!”岳波怒发冲冠,一步踏出,手指几乎戳到庞元度脸上,“敌舰就在五十里外!铁甲!成群!收缴了火龙炮,拿什么挡?!拿弟兄们的血肉之躯去填吗?!”

   

  庞元度被岳波的凶悍气势逼得后退一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作镇定,尖声道:“岳波!你敢咆哮钦差,亵渎圣旨?!什么敌舰铁甲!分明是尔等勾结冉染,利用那妖器‘磁网’制造的恐慌,意图拥兵自重,抗拒朝廷查验!证据确凿!本官奉旨行事,谁敢阻拦,视同谋逆!”他挥舞着圣旨,色厉内荏。

   

  赵魁等庞系将领立刻鼓噪起来:“庞大人明察!此必是冉家父女阴谋!”“请钦差大人速速收缴妖器,稳定军心!”

   

  冉墨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发白,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看着父亲,看着沙盘上那片致命的猩红,看着庞元度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一股毁灭的冲动几乎要冲破理智。

   

  冉晟抬手,示意岳波和冉墨稍安勿躁。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庞元度,扫过赵魁,扫过堂内所有或惊惧、或愤怒、或麻木的面孔。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沙盘西北那片象征毁灭的猩红之上。时间仿佛凝固,警报声是唯一的背景音,每一声都敲在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几息之后,冉晟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却蕴含着足以撕裂苍穹的力量:

  “庞大人。”

   

  仅仅三个字,却让庞元度心头莫名一紧。

   

  “圣旨,本侯接了。”冉晟的声音沉稳依旧,听不出丝毫波澜,“然,军情如火,非比寻常。西北海域突现强敌,铁甲利炮,瞬息即至。此非虚言,磁网所侦,声纳所闻,皆为此证。此乃关乎靖海卫存亡、万千黎民生死之头等大事!”

  他顿了一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死死锁住庞元度,那股属于海防统帅的铁血威压如同实质般轰然爆发:

  “本侯身负皇命,镇守东南,保境安民乃天职!值此危亡之际,凡阻我备战、乱我军心、毁我御敌之器者——”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霄龙吟,带着尸山血海淬炼出的决绝杀意,瞬间席卷整个正堂,压得庞元度和赵魁等人喘不过气!

  “——皆以通敌卖国论处!军法从事,立斩不赦!”

  “立斩不赦!”最后四个字,如同四柄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心头!尤其是庞元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腿肚子都在打颤。这不是威胁,而是宣告!是守护者被逼到绝境时,以生命和荣誉发出的最后怒吼!

   

  “你……你……冉晟!你敢抗旨?!你……” 庞元度色厉内荏,声音都在抖。

  “抗旨?”冉晟猛地打断他,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本侯接旨!旨意言明‘原地待命’、‘封存火器’,然并未言明不许本侯在‘原地’布防、不许本侯以‘旧器’御敌!庞大人若要此刻强行收缴‘神机营’,便是置军港于不设防之地,置圣上子民于倭寇铁蹄之下!若因此导致海防崩溃,城池沦陷,黎民涂炭,这千古罪人之名,是你庞元度来担?还是你叔父庞太师来担?!” 他字字诛心,将可能的滔天罪责狠狠砸回庞元度头上,利用圣旨的模糊性,为“神机营”争取到了最后一线生机!

   

  趁庞元度被这连番重击震得心神失守、哑口无言之际,冉晟的将令如同出鞘的利剑,再无半分犹豫,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响彻正堂:

  “冉墨!”

  “儿在!”冉墨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应诺。

  “‘神机营’所有火龙炮、破浪弩,即刻进入一级战备!炮位前移,目标——西北海域!所有匠人,就地协防,保障器械!告诉弟兄们,身后即是家园,此战,有进无退!”

  “得令!”冉墨眼中战意燃烧,转身如飓风般冲出!

  “岳波!”

  “末将在!”岳波声如洪钟。

  “左翼舰队,以‘镇海楼’为锋矢,抢占上风位!利用商帮洋流图,预设阻击阵位!不求全歼,务求迟滞敌锋!为岸防和‘神机营’撕开火网争取时间!”

  “末将领命!”岳波毫不拖沓,大步流星而去,臂上绷带血迹刺目。

  “蔡文祥!”

  “末将听令!”蔡文祥挺身而出。

  “岸防炮台核心区,交给你和‘清芷营’!盐丘泣血,誓言在耳!琼海清芷,今日当涤尽妖氛!务必死守炮台,为火龙炮提供最后屏障!”

  “末将蔡文祥,誓与炮台共存亡!清芷之名,以血为证!” 蔡文祥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眼中是“报恩丘”上那红白交织的信念!

  “陈参将!”冉晟最后看向心腹,“带一队可靠的人,‘护送’庞钦差回驿馆‘静养’!军情紧急,驿馆最安全!庞大人若少了一根头发,本侯唯你是问!”

  “末将遵命!”陈参将沉声应道,带着如狼似虎的亲兵,不由分说地将面如死灰的庞元度及其锦衣卫“请”离了正堂。赵魁等人噤若寒蝉,缩在角落不敢动弹。

   

  部署完毕,冉晟的目光转向角落里的冉染,眼中的铁血稍褪,带着深沉的托付:“染儿。”

  “父亲。”冉染迎上目光。

  “磁网,是我军之眼。盯死西北!尹家同……坐标已现,西北内陆……他必是幕后黑手。找出他,盯死他!必要之时……斩断黑手!”最后四字,轻若耳语,重若千钧。

  “女儿明白!”冉染重重点头,眼中寒光如电。她转身,快步走向格物间,那里,她的仪器正锁定着西北内陆那个因反噬而暴露的坐标。追踪尹家同,直捣黄龙,或许就是逆转乾坤的关键!

   

  当冉晟最后踏上“镇海楼”旗舰的甲板,军港内外已被最高战备的喧嚣彻底点燃!号角长鸣,战鼓震天!水兵们奔跑呐喊,炮位上弹的金属摩擦声刺耳,帆索在黎明微光中被奋力拉起!伤痕累累的战船如同被惊醒的受伤巨兽,发出低沉的咆哮。西北方的海平线,依旧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但那无形的、来自深海的死亡压力,已如同实质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冉晟按剑立于船头,玄色蟒袍在海风中猎猎作响。他目光如炬,穿透黑暗,望向西北那片孕育着毁灭风暴的深渊海域,又望向军港内严阵以待、同仇敌忾的将士,望向海岸上蔡文祥誓死守卫的炮台,望向冉墨“神机营”那即将发出怒吼的火龙炮阵地。

   

  中流砥柱,在此危难之际,已非一人之躯。它是誓死守卫家园的水师将士,是毁家纾难的商帮义帆,是盐丘泣血而不倒的“清芷”精魂,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神机”锋芒,更是那在惊涛骇浪中洞察阴谋、锁定深渊的智慧之眼!是无数脊梁共同撑起的、守护这片海疆的最后屏障!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西北那片吞噬光明的黑暗,声如惊雷,炸响在每一个浴血将士的心头:

  “大铭水师——”

  “迎敌!!!”

   

  惊天的战鼓,如同大地的脉搏,轰然擂响!最后的屏障,在内外交困的绝境中,毅然挺起了不屈的脊梁!怒海狂澜,砥柱擎天!

   

   

  第三节:血染的“恩典”

  西北海域的彻夜鏖战,最终以靖海卫水师惨烈的牺牲为代价,将普池的铁甲巨兽逼回了深渊的“通道”。凌晨,硝烟尚未散尽,靖海卫军港沉浸在死寂的哀伤与疲惫中。士兵们默默收敛袍泽,修补战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海风咸腥混合的沉重气息。

   

  冉墨拄着长枪,银甲上布满战斗的痕迹,疲惫刻在眉宇间。他下意识地望向瞭望塔,塔上,冉染的身影依旧挺立,脸色苍白,但那双望过来的眼眸,盛满了关切、后怕,以及劫后余生、再也无法掩饰的深切情意。这目光如同寒夜里的暖阳,瞬间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他朝她微微点头,嘴角努力牵起一个安抚的弧度。

   

  (西北内陆的府邸,窥视着这幕的尹家同,妒火灼心!前世求而不得的目光,今生轻易给了那武夫!摧毁?不,他要更彻底的剥夺!一道集“恩典”与“绞索”于一身的圣旨,在他心中淬炼成形。)

   

  就在这劫后余生的死寂时刻——

  “圣旨到——!靖海侯冉晟、神机营统领冉墨接旨——!”

  一个与战场氛围格格不入的、带着宫中特有腔调的宣旨声,突兀地撕裂了军港的哀伤!一艘华丽的皇家官船驶入,船头红袍太监满面程式化的“喜气”。

   

  圣旨展开,宣旨太监声音抑扬顿挫,充满了“皇恩浩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靖海侯冉晟,忠勇体国,一门忠烈!长子冉烽、次子冉烨,英年殉国,未留子嗣,朕心甚悯!其三子冉墨,英武果敢,昨夜统领将士力挽狂澜,功在社稷!特念冉氏忠勇,为慰功臣之心,延绵忠烈血脉,兹将皇三女嘉宁公主赐婚于冉墨,择吉日完婚,晋封冉墨为驸马都尉!望尔二人琴瑟和鸣,早诞麟儿,以慰忠魂!

   

  为全此佳话,彰朝廷体恤功臣、安定海疆之至意,特谕:

  一、冉墨既尚公主,尊荣已极,当以家室为念,修身养德。其所领‘神机营’事务繁剧,且涉国之重器,责任匪轻。着即解除冉墨‘神机营’统领之职,该营一应事务、人员、图纸、物料,暂由工部侍郎庞元度代管,待冉墨完婚后,再行移交工部军器局‘妥善保管’,以待朝廷详勘其效,核定去留。

  二、东南海疆久战,民生多艰。查沿海卫所私设税卡,盘剥商旅,致漕运不畅,民怨暗生。为固国本,安黎庶,彰朝廷整肃吏治、体恤民力之仁心,着即裁撤东南所有卫所私设税卡!改由户部统一派驻‘漕运稽核专员’,督管东南各口岸漕粮、军械、饷银之转运。凡靖海水师等所需粮秣军资,必经专员勘验、登记、核算损耗,务求‘精打细算’,‘杜绝靡费’。望靖海侯体察圣心,善加约束部属,共维新政。

  三、琼崖盐场千户蔡文祥,忠勇护盐,其志可嘉,‘清芷’之名,军民感佩!特念其劳苦功高,擢升为湖广行省岳州卫指挥使(正四品),兼领屯田水利事!赐金银田宅,即日赴任!此乃朝廷爱惜良才,使其远离海疆凶险,于内陆富庶之地,秉持忠义,爱民如子,再建勋业!

  钦此——!”

   

  这道以“赐婚”为华美外衣、内藏三重致命绞索的圣旨念罢,整个军港陷入了一片死寂。空气凝固,令人窒息,唯有海风呜咽。

   

  冉墨如遭五雷轰顶!赐婚驸马,已让他心胆俱裂;紧随其后的“解除神机营职务”(由庞元度代管!),“漕运改制扼咽喉”,“蔡文祥明升暗调”……这三条“为全佳话”的“恩典”,如同冰冷的铁链,瞬间锁死了他的情缘、心血和臂膀!他猛地抬头,眼中是巨大的恐慌、愤怒与彻骨的冰凉,死死望向瞭望塔上的冉染。

   

  只见冉染脸色惨白如雪,身体剧烈一晃,若非扶住墙壁,几乎跌倒。她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瞬间化为深不见底的冰冷与滔天的恨意。她看穿了,这哪里是恩典?这是尹家同用皇权织就的、裹着蜜糖的砒霜!是斩断情丝、抽筋剥骨、孤立无援的绝杀组合拳!

   

  “臣……冉晟……领旨谢恩……”冉晟的声音沙哑沉重,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他深深叩首,脊梁在无形的重压下微微颤抖。他明白,冉家和水师,已被这“皇恩”套上了无形的枷锁。这“恩典”之沉重,远超刀剑。

   

  “臣……冉墨……领旨……谢恩……” 冉墨的声音艰涩破碎,麻木地叩首。世界在他面前倾覆,不仅是爱情,还有他守护海疆的职责与力量,都被这“浩荡皇恩”碾为齑粉。

   

  宣旨太监笑容可掬:“侯爷,冉将军——哦,冉驸马,双喜临门啊!陛下隆恩,泽被千秋!嘉宁公主温婉贤淑,定是良配!这漕运新政、蔡将军高升、神机营暂交庞侍郎代管,皆是朝廷为东南长治久安、为驸马无后顾之忧的深谋远虑!侯府当速速筹备喜事,莫负圣恩!” 他仿佛已看到冉府张灯结彩的景象,对“喜气”下潜藏的绝望则更为满意。

   

  消息传回靖海侯府。

   

  与军港的死寂不同,侯府在短暂的惊愕后,迅速被一种复杂而喧嚣的“喜气”笼罩。仆役们奔走相告,脸上带着劫后余生又逢“皇恩”的、强挤出来的笑容,开始张罗红绸灯笼(动作僵硬而匆忙)。圣旨赐婚!三公子成为尊贵的驸马了!这是天大的荣耀!尤其是在两位公子牺牲之后,似乎为冉家带来了新的希望。表面的喧闹,极力掩盖着失去至亲的悲痛和海战的惨烈,也暂时压下了对圣旨中其他条款的深深忧虑。

   

  然而,在这片虚伪的“喜庆”喧嚣之下,冉染的世界,在圣旨宣读的那一刻,已经彻底崩塌。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将自己反锁在格物间。她只是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小院,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窗外,仆役们挂红绸的喧闹声,一声声,如同淬毒的尖针,狠狠扎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赐婚……驸马都尉……嘉宁公主……”这几个字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轰鸣,碾碎了她所有的理智和坚强。眼前不断浮现出瞭望塔上,冉墨朝她安抚点头时,眼中那份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情意……那份她以为历经生死终于可以触碰到的温暖……转眼间,就被一道冰冷的圣旨,碾成了齑粉!

   

  什么漕运改制?什么神机营代管?什么文祥调离?这些冰冷的算计,此刻在她被绝望淹没的心湖里,激不起半点波澜。她只感觉到一种灭顶的窒息感,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冰冷和孤绝。

   

  “三哥……”她无意识地低喃,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眼泪早已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想起他铠甲上的寒光,想起他浴血奋战时坚毅的侧脸,想起他偶尔望向自己时,那不易察觉却足以让她心跳加速的温柔……这一切,都将属于另一个陌生的女人——嘉宁公主。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悲鸣终于冲破喉咙!她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扑倒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无声的饮泣,而是撕心裂肺的痛哭!那哭声里充满了被生生剜去心头肉的剧痛,充满了对命运不公的绝望控诉,充满了对即将失去一切的恐惧。

   

  什么虎骨圆规?什么鬼眼礁坐标?什么黑潮暖流?什么尹家同的阴谋?在这一刻,都变得毫无意义!她为之奋斗、为之殚精竭虑的一切,她想要守护的家园和……爱恋,都在“驸马都尉”这四个字面前,化作了泡影!

   

  袖中的虎骨圆规滑落出来,“叮”一声轻响掉在地上,沾染了尘土。冉染看也没看。她只是蜷缩着,哭泣着,仿佛要将两世为人积攒的所有委屈、所有痛苦、所有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恋,都在这绝望的泪水中倾泻殆尽。

   

  窗外的“喜庆”喧闹声,透过泪水的屏障,扭曲成一片模糊而刺耳的噪音。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那个陌生的嘉宁公主,会名正言顺地站在三哥身边,会与他举案齐眉,会为他生儿育女……而她,这个名义上的“妹妹”,只能在一旁看着,心如刀割,最终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多余的笑话。

   

  “为什么……为什么……”她埋在臂弯里,声音嘶哑,充满了不甘和茫然。前世葬身深海,她未曾如此绝望;今生面对尹家同的阴谋算计,她也未曾如此崩溃。唯有这情之一字,被皇权伦常生生斩断,才让她痛彻心扉,万念俱灰。

   

  离开……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地浮现在她混乱的脑海中。

  这个充满了他气息、却又即将彻底失去他的地方……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她无法想象每天要如何面对他,如何面对那个即将到来的公主,如何面对这侯府上下强装出来的“喜气”!

   

  她哭得脱力,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被“喜庆”红色污染的灰暗天空。泪水无声地滑落,带走最后一丝温度,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认命般的疲惫。

   

  虎骨圆规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倒映着主人此刻支离破碎的倒影,黯淡无光。

   

  与此同时,冉墨将自己关在书房,对着兄长灵位,沉默如即将爆发的熔岩。桌上那道明黄圣旨,刺眼得如同烧红的烙铁。赐婚的枷锁,“神机营”被夺的心血,漕运被扼的窒息,蔡文祥被调离的失去臂膀的孤寂……还有瞭望塔上冉染瞬间惨白的脸和绝望的眼神,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死死困住。

   

  冉夫人来到书房,看着儿子痛苦愤怒的背影,心如刀绞。屏退左右,她轻抚冉墨紧绷的肩膀,泪水无声滑落:

  “墨儿……娘知道你的心……知道染儿的好……”

  冉墨身体剧震,没有回头。

  “可是……”冉夫人声音哽咽,“赐婚……是圣旨!是天恩,更是天威!抗不得!那漕运改制、神机入库……更是朝廷大政,岂容置喙?文祥高升……虽是远调,终究是朝廷重用,前程似锦……字字句句占着大义名分!质疑不得,反驳不得啊!”

   

  她紧紧握住儿子的手,字字泣血,充满现实的无力:

  “长痛……不如短痛。认命吧,墨儿。成了亲,嘉宁公主便是你的妻。她生母早逝,孤苦伶仃,在宫中不易……你要善待她。至于染儿……娘定会替你看顾好。眼下……更要紧的是,漕运若卡死,军中断粮断饷……神机营落入庞元度之手……侯府……水师……危如累卵!墨儿,你得稳住!这个家上上下下……包括娘和你爹,都得仰仗你稳住局面,熬过这一关啊!” 她的劝诫,不仅关乎情爱,更关乎家族在政治绞杀下的生存。

   

  “娘……”冉墨的声音嘶哑破碎,压抑的悲愤与如山重压几乎将他碾碎。认命?善待公主?稳住?看着父亲被漕运钳制,看着自己的心血被“保管”湮灭,他该如何在绞索中挣扎求生?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书房染上凄艳的橘红。冉墨孤独地坐在阴影里,那道明黄的圣旨静静躺在桌上,像一座沉重的金山,压得人喘不过气。窗外,侯府“喜庆”的喧闹声,此刻听来,如同讽刺的哀乐。

  

继续阅读:第九章 江湖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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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将桂花同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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