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江湖相忘
亦南2025-06-14 09:068,146

  第一节:侯府深秋

   

  靖海侯府的“双喜临门”,终究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压抑中尘埃落定。嘉宁公主,这位命途多舛的皇家孤女,带着一份小心翼翼的恭顺与不易察觉的惶恐,像一株被移植的幽兰,住进了属于冉墨的院落。她的到来,为这座刚刚经历丧子之痛、海战血殇的府邸,蒙上了一层看似光鲜、实则沉重的面纱。

   

  冉染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搬离了自己紧邻冉墨书房的小院。那曾是她最珍视的地方,推窗便能瞥见他案头灯火,呼吸间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如今,那里成了她无法承受之痛源。她选择了侯府最西侧一处几乎被遗忘的僻静厢房,试图用空间的隔绝,筑起一道脆弱的堤坝,阻挡那名为“驸马与公主”的洪流。

   

  然而,堤坝在名为“日常”的涓涓细流侵蚀下,迅速崩塌。嘉宁公主的“温柔贤淑”,并非刻意炫耀,却比任何锋利的刀剑更能切割人心,也比任何可怕的陷阱更能捕获人心。

   

     深秋的清晨,薄雾如纱,带着刺骨的凉意。冉染习惯性地早起,想去给冉夫人请安,顺便透一口气。刚走出西厢小院,踏上通往主院的花径,脚步便生生顿住。

     前方回廊下,冉墨一身玄色劲装,显然是刚从演武场归来。晨露打湿了他的鬓角,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蒸腾着白气。而嘉宁公主,穿着一身鹅黄宫装,外罩月白锦缎斗篷,正俏生生地等在那里。她手中捧着一件厚实的藏青色外袍。

     “夫君,”公主的声音轻软得像羽毛,带着一丝初为人妻的羞涩,却又无比自然地迎上前,“晨露重,寒气侵体,快披上吧。”她微微踮起脚尖,动作轻柔地将外袍展开,披在冉墨宽阔却略显紧绷的肩头。那纤细白皙的手指,甚至在他肩胛处轻轻按抚了一下,拂去那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冉墨的身体瞬间僵直。他几乎是本能地抬眼,目光瞬间穿透薄雾,精准地捕捉到了花径尽头、僵立如石的冉染。他看到她脸上瞬间褪尽的血色,看到她眼中那猝不及防的、被利刃洞穿般的痛楚。他喉结剧烈滚动,想后退,想脱下那带着陌生馨香的外袍,却被公主那双盛满依赖、关切和一丝怯生生的水眸定在原地。拒绝的话语在舌尖翻滚,最终只化作一声艰涩低沉的:“……有劳公主。”

   那声“夫君”,那件披上的外袍,那属于另一个女子的馨香,那近在咫尺的亲昵……她几乎是逃也似地折返,将那片“恩爱”景象彻底隔绝在身后。谁知刚一转头,又瞧见公主的随嫁嬷嬷和侯府里冉墨的奶妈在院子里采鲜花,大概是为了布置食案。她们背对着冉染,正在窃窃私语。

   “听说夫人这几日免了公主的请安呢。”这是奶妈李奶奶的声音。

   “你可知道因何?”

   “想必是偏疼新媳妇罢。”

   “其实,”随嫁嬷嬷略略遮嘴,“驸马乃将才,不懂怜香惜玉,闺房之事太……公主娇躯难以承受……”

   冉染正好经过她们身边,她们的一字一句,合着刚才的恩爱情景,像带着晃眼闪光与响声的雷电,狠狠扎进冉染的双眼,刺穿她的耳膜,直抵心脏!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奇怪的是同时还有一种深深的羞愧,恨不得遁地而行——她飞快的逃回西厢,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疼痛才勉强压制住几乎脱口而出的呜咽。

   适才,花径旁的秋菊开得正盛,金黄夺目;然而从此,菊在她心中代表的,只有一片刺目的荒凉罢。

   

     午后,因“神机营”移交事务中一处关键图纸的归属问题(庞元度已开始“代管”,处处刁难设阻,咬定需冉墨亲自签字确认),冉染被逼无奈,不得不再次踏入那间承载了太多过往的书房。刚走到雕花木门外,便听见里面传来嘉宁公主轻柔得如同叹息的声音:

     “……夫君,你眉头又锁紧了。可是漕运那边……户部派来的专员又为难了?”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妾身愚钝,帮不上夫君分忧,只能守着时辰,炖了这盏安神宁心的莲子百合羹……用的是御赐的雪耳,最是清润……夫君,多少用些吧?莫要熬坏了身子……”

     门并未关严,透过缝隙,冉染清晰地看到:嘉宁公主正小心翼翼地将一盅剔透的白玉炖盅放在宽大的紫檀书案上。她素手纤纤,执起一枚温润的玉勺,轻轻搅动着盅内晶莹的羹汤,氤氲的热气升腾,模糊了她温婉柔美的侧脸。她微微侧身,一手拢着宽大的袖摆,一手执勺,似乎想要亲自喂给正对着堆积如山的公文紧锁眉头的冉墨。

     冉墨显然也察觉到了门外的气息。他猛地抬头,当看到门缝外冉染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时,他像是被火烫到一般,霍然起身!动作之大,带翻了手边沉重的青玉笔架,“哗啦”一声脆响,笔砚散落一地!

     “公主!”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促和狼狈,几乎是劈手夺过了公主手中的玉勺,“不必如此!我自己来!”他端起炖盅,看也不看,仰头就灌了一大口,滚烫的羹汤显然烫到了他,他闷哼一声,强忍着没有吐出来,额角青筋隐现。

     嘉宁公主被他这激烈的反应惊得后退一步,手中玉勺“叮当”落地。她看着冉墨狼狈的样子,又看看门口隐约的身影,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迅速泛起一层委屈的水雾,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垂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是……是妾身逾矩了……扰了夫君公务……夫君……慢用……”她屈膝行了个礼,那姿态柔弱无依,楚楚可怜,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冉染站在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羹汤的甜香,公主委屈的泪光,冉墨眼中的狼狈、痛楚和那强行吞咽的滚烫……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死死困在门口,动弹不得。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卑劣的偷窥者,窥见了别人夫妻间最私密的关怀与误会,多余得令人憎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最终,她只是将手中那卷关乎“神机营”核心的图纸,轻轻放在门口侍立的小厮手中,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一丝嘶哑的声音:“劳烦……转交三公子。”话音未落,已猛地转身,疾步离去。转身的瞬间,一滴滚烫的泪,终究不受控制地狠狠砸在冰凉光滑的青石地砖上,碎成一片水光。

    

  回去的路上,冉染的心,痛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撕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果然都是容易被感动的吗?

  莫名想起,前世尹家同那笨拙的示好,也曾让她心头微暖:只因她看到他会议笔记,随口说了一句“字很好看”,他就花两个多月业余时间,废寝忘食、逐字逐句,手抄了厚厚的《流体力学》献给她。她接过一叠稿纸惊讶不已,脱口而出:“这有必要吗?单纯为了炫耀你的字?”他的脸瞬间变成火锅红汤色。

  那么今生呢?当她在绝望的深渊里,那个前世执着于她、今生布下滔天棋局仍想得到她的,善于揣摩她神情脸色,懂得“怜香惜玉”的尹家同,……他伸出的修长白皙的手,无论带着多少阴谋和占有欲,是否也会成为溺水中唯一能抓住的……哪怕是有毒的浮木?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带着自我唾弃的冰冷,却也在绝望的土壤里,悄然种下了一颗危险的种子。

   

   

  第二节:慈云祈愿

   

  护心镜事件发生的日子,是在慈云寺的祈福之行。这本是冉夫人为抚慰府中接连的伤痛(丧子、海战惨烈、赐婚带来的压抑),特意安排的女眷出行。肃穆的佛殿,袅袅的香烟,或许能带来片刻心灵的宁静。

   

  前往慈云寺的马车里,气氛有些沉闷。嘉宁公主安静地坐在冉夫人身侧,姿态恭顺。冉染则靠着车窗,望着外面飞速倒退的、属于闵州地界的熟悉田野与海岸线,眼神空茫。这片土地,是冉家百年根基,是她成长的地方,如今却处处让她感到窒息。

   

  山路颠簸。或许是这摇晃的狭小空间削弱了平日无法宣诸于口的沉重,又或许是佛寺的庄严让冉夫人心绪柔软难以自持,她看着身边形容日渐憔悴、仿佛失了魂的养女,心中揪痛。趁着一次停车小憩的间隙,冉夫人轻轻握住了冉染冰凉的手。

   

  “染儿……” 冉夫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疼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看你这些日子……清减得厉害。娘心疼。”

  冉染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摇摇头:“娘,我没事,只是有些倦。”

  “唉,”冉夫人深深叹了口气,目光望向远处层叠的山峦和隐约可见的蓝色海平线,仿佛下定了决心,“娘知道你心里苦……可这日子,总要往前看。咱们家在这闵州,根深蒂固,你爹、你兄长们的心血都在这里……”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母亲为女儿谋划的恳切,“岳波那孩子……你也是熟识的。他爹岳老将军与你爹是过命的交情,他自小也在府里走动,跟墨儿……跟你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堂,人品、才干、家世都是一等一的。相貌气度更是英武不凡。他对你……那份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冉染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睫微颤,却没有立刻反驳。岳波……那个爽朗温暖、青梅竹马的青年,他经年累月的深情厚谊,她怎能无知无觉?只是因着爱慕冉墨,一直把他当兄长一般敬爱有加,并无男女之情——至少,从前如此。

  冉夫人见状,心中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继续柔声道:“他虽是个武夫,但知根知底,而且最是重情重义。昨夜海战,他身先士卒,听说伤得不轻,却还惦记着让人给你带话报平安……这样能处处护着你、时时将你放在心上,又在这闵州有根基的可靠人,娘才放心。娘想着……若你愿意,等过了这阵子,娘亲自去岳老将军府上提亲……也算亲上加亲。将来,你虽去他府上另住,但还在这闵州,离娘也近便,咱们还是热热闹闹的一家人,互相大事小情都能有个照应……日子总能慢慢好起来。”

   

  留在闵州……嫁给岳波……离娘近些……一家人互相照应……

  这些个字眼,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冉染死寂的心湖里,竟然激起了一丝微弱的涟漪。岳波……他的确可靠,他的家也在闵州,离侯府不远也不近。嫁给岳波,意味着她不必离开这片熟悉的土地,不必远离视她如己出的冉夫人,甚至还能随自己心意回府走动,但也可以回避与那对夫妻的时不时碰面……岳波,似乎的确能够在这片伤痛之地,为自己构筑一个小小的、相对安稳的港湾?不必远走他乡,不必彻底割裂,或许……这痛苦真的能被时间冲淡,在这熟悉的环境里,在岳波的庇护下,她真能获得一丝喘息之机?疲惫到极致的心,在“留下”和“家人照应”的诱惑下,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动摇。或许……有一天,她也可以将对岳波的兄妹情谊,转化成……爱情;或许……眼下,这是命运给她留下的、相对不那么残酷的一条路吧?

   

  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犹豫和一丝对“安稳”的渴望,在她空洞的眼底深处,挣扎着闪烁了一下。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反握了一下冉夫人的手,低低“嗯”了一声。这声回应,轻得几乎被风声吹散,却让冉夫人心头一松,仿佛看到了女儿在熟悉家园里重新扎根的希望。

   

  抵达慈云寺,众人下车。山路崎岖加上马车颠簸,嘉宁公主似乎有些不适,脸色微白,纤手轻轻按了下心口位置,眉头微蹙。冉染想到那日嬷嬷提到的“闺房之事”,不禁又羞又厌。然而,就在嘉宁整理略显凌乱的鹅黄宫装衣襟时,一枚样式古朴、边缘却镶嵌着一圈奇异银色金属的护心镜,从她里衣领口滑落出来一截。

  阳光正好穿透云层,照射在那枚护心镜上。那圈特殊的银色金属边缘,瞬间反射出一道冷冽、锐利、独一无二的光芒!

   

  冉染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瞬间沸腾着冲上头顶。

  她的护心镜!

  是她呕心沥血设计,融合了前世知识,在简陋条件下反复试验,才成功嵌入那片具有纳米级钛合金镀层的特殊金属片;是她耗尽心力为冉墨量身打造,期望能在战场上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保命符;他曾贴身佩戴,从不离身。

  那冰冷的金属边缘,曾无数次在她指尖摩挲,承载着她无法言说的祈愿与情愫;如今……如今这枚凝聚了她全部心血、象征着生死相托的信物……竟赫然挂在嘉宁公主的胸前,紧贴着另一个女子的肌肤——就在这闵州的土地上,在慈云寺的阳光下。

   

  “呃……”一股腥甜猛地从胃里翻涌而上,直冲喉咙!冉染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瞬间弥漫开铁锈般的味道,才勉强将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压下去。眼前阵阵发黑,寺庙巍峨的殿宇、缭绕的香烟、冉夫人担忧的侧脸、这片熟悉的闵州山海……一切都旋转扭曲起来。刚刚因“嫁岳波、留闵州、家人照应”而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亮光和对“熟悉安稳”的眷恋,在这道冰冷锐利、如同耳光般抽在脸上的反光下,如同被狂风席卷的沙堡,瞬间彻底崩塌!

   

  嘉宁公主似乎察觉到了冉染那几乎化为实质的目光。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护心镜,脸上倏地飞起两朵娇羞的红云,带着新嫁娘特有的、被夫君珍视的甜蜜与羞涩。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将那枚护心镜按回衣襟深处,让它紧贴着自己的心口。然后,她抬眼看向冉染,唇角弯起一个温婉无害的弧度,声音轻柔:

  “让染妹妹见笑了。这是……夫君前日特意给我的。”她顿了顿,脸上红晕更甚,“他说……这物件虽看着旧了些,却跟随他历经战阵,最是灵验护主……定要我……贴身戴着,片刻不离身……”

  虽然寥寥数语,夫君的关怀,专属的守护承诺,清晰无比。就在这闵州,在他们共同的家园里!

   

  “咔嚓——”

  这一次,冉染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彻底碎裂、连同那刚刚燃起的、对留在闵州获得一丝喘息的所有幻想一起化为齑粉的声音。震耳欲聋。

  嫁给岳波?留在闵州?

  多么天真!多么讽刺!

  只要她还留在这片闵州的土地上,只要她还在侯府的辐射范围内,她就永远无法摆脱冉墨的影子!她会时时听到他的消息,刻刻看到他与嘉宁公主在这片熟悉的山水间留下的恩爱痕迹——侯府,军营,海边,甚至这慈云寺……每一处都刻满了他们过往的记忆,如今却都将被“驸马与公主”的新篇章覆盖!而那枚曾贴在他心口、象征着她全部心血的护心镜,如今正温顺地贴在嘉宁公主的心口,成为他们夫妻情深的信物,在她眼皮底下时时提醒着她的失败与多余。

  留在闵州,嫁给岳波?那意味着她将永远活在这对“璧人”的阴影之下,永远是一个需要被“照应”的、无法摆脱过去的可怜人!她的“安稳港湾”,将成为一座更加精致、更加无处可逃的牢笼;母亲口中所谓的“家人照应”,只会让她在每一次家庭聚会、每一次听到“驸马爷如何公主如何”时,心如刀绞!

   

  最后一点支撑她苟延残喘的、名为“留下或许还能好起来”的脆弱幻想,被这枚冰冷的护心镜,彻底碾碎。她的心终于死得透透的,连同对这片故土的最后一丝眷恋。

   

  自慈云寺归来,冉染彻底倒下了。她将自己囚禁在西厢,如同彻底封闭的坟墓。冉夫人送来的汤药原封不动,提起岳波时的关切眼神,她也只是木然以对。窗外侯府的一切声音,闵州城的一切喧嚣,都成了最残酷的刑罚。离开的念头,不再是寻求安稳的犹豫,而是斩断一切、彻底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故土与人际的绝对执念。她要走,走得远远的,走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与冉家、与闵州、与过往一切彻底隔绝的地方,走到一个……或许只有彻底毁灭才能获得安宁的……终点。京城,尹家同,那个布下这一切的痴人,竟成了这绝望深渊里,唯一指向“彻底消失”方向的路标。

   

   

  第三节:一别两宽

   

  深秋的夜,凄风冷雨。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如同为谁奏响的挽歌。侯府沉浸在雨夜的寂静中,只有巡夜更夫模糊的梆子声偶尔传来。

   

  冉染悄无声息地起身。没有点灯,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天光。她换上了一身最素净的深青色马装,将一头乌发用那枚发簪样书签绾起。她打开那个小小的樟木箱子,里面没有金银细软,只有几件半旧的换洗衣物。她的手指在箱底摸索着,触碰到那柄冰凉的、熟悉的虎骨圆规。指尖传来那坚硬冰冷的触感,让她恍惚了一瞬。最终,她还是将它拿起,用一块干净的粗布仔细包好,放进了那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里。

   

  她最后环顾了一眼这间住了不过月余、却已浸满她无尽悲凉的西厢房。然后,轻轻推开房门。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潮湿的雨气,瞬间涌入,让她打了个寒噤。她没有丝毫犹豫,像一抹融入夜色的幽魂,悄无声息地穿过空旷冷寂的庭院,绕过守夜人打盹的门房,来到侯府最偏僻的角门。

   

  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门外,是漆黑一片、被雨水浸透的京城巷道,湿滑泥泞,深不见底,如同通往地狱的甬道。寒风卷着冰冷的雨丝,劈头盖脸地打在她单薄的身上。

   

  冉染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带着浓重土腥味的空气,一步,踏入了那无边的黑暗与凄冷的雨幕之中。没有回头。身后那座曾经灯火温暖、承载了她所有少女绮梦与亲情的侯府,连同她此生最炽烈也最绝望的爱恋,都被她决绝地、永远地抛在了这凄风苦雨的身后。江湖路远,此身已倦,不如相忘。

   

  雨水很快浸透了她的衣衫,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钻入骨髓。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湿滑的巷道里走着,漫无目的。冰冷的雨水顺着她散乱的发丝流下,模糊了她的视线。天地茫茫,偌大的闵州,竟无她一寸容身之地。只有一个地方,一个名字,如同黑暗中唯一闪烁着幽光的灯塔——不,那更像是引诱飞蛾扑火的烛焰——在她绝望的心海深处,固执地盘旋不去:尹家同。

   

  在马场牵出她的良驹之后,她又不知在冰冷的雨水中跋涉了多久,天际终于透出一丝灰蒙蒙的、死气沉沉的鱼肚白。雨势稍歇,却更添寒意。冉染浑身湿透,冻得嘴唇青紫,不住地瑟瑟发抖。周身早已被泥浆裹满,沉重的如同灌铅。

  确定已出闵州地界之后,她才敢打尖住店。十日之后,又是一个雨中的清晨,她终于站在了那座位于皇城根下、毗邻宫墙、气象森严的相府门前。

   

  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两尊巨大的石狮子在晨光熹微中龇牙怒目,显得格外狰狞威严,无声地诉说着门第的显赫与不可侵犯。门楣高悬的匾额上,“敕造相府”四个鎏金大字,在阴沉的天光下,依旧散发着迫人的威压。

   

  冉染站在冰冷的石阶下,雨水顺着她的额发、脸颊不断滴落。她的脸色苍白得如同初冬的新雪,没有丝毫血色,只有眼下一片浓重的青影。那双曾经明亮锐利、盛满星辰大海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与死寂,如同被暴风雪肆虐过的冻原。

   

  她抬起僵硬冰冷的、几乎失去知觉的手,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握住了那冰冷沉重的黄铜门环。

  “咚……咚……咚……”

  三声叩响,沉闷而空洞,在寂静的清晨里回荡,如同敲响了命运的丧钟。

   

  侧旁的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整洁青衣、眼神精明的门房探出头来。看到门外站着的、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形容枯槁狼狈不堪的女子,他眼中瞬间闪过惊讶、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干什么的?大清早的!”门房的声音带着驱赶的意味。

  “我要见尹相爷。”冉染的声音嘶哑干涩,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相爷?”门房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她,“相爷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有拜帖吗?”说着就要闭门。

  冉染缓缓抬起那双空洞荒芜的眼,越过门房,望向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后深不可测的庭院,仿佛能穿透重重门扉,看到那个端坐其中、掌控一切的影子。她嘴唇翕动,一字一句,轻得像叹息,却又重若千钧,清晰地砸在门房和这寂静的清晨之上:

  “告诉他,”

  “冉染……前来……践约。”

   

  门房脸上的不屑瞬间凝固,随即被巨大的惊愕取代。这个名字,显然在相府有着特殊的分量。他不敢再有丝毫怠慢,脸色一变,匆匆丢下一句“等着”,便“砰”地关上了小门,脚步声急促地向内奔去。

   

  冉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冰冷的雨水依旧无情地浇在她身上,带走最后一点可怜的体温。她紧紧抱着怀中那个小小的、湿透的蓝布包袱,仿佛那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指尖隔着湿冷的粗布,死死扣住里面那柄虎骨圆规冰冷的轮廓,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是谁说过:因为爱而爱,是神;因为被爱而爱,是人?

  前世的温柔与笨拙,白皙手指与潮红耳根……

  今生,这步步紧逼的绝杀,这滔天的阴谋与算计,这将她逼入绝境、碾碎她所有希望的冷酷……是否,也只是他表达那扭曲、偏执、不容抗拒的“深情”的一种方式?

  此刻,这冰冷的、象征着无上权力也象征着无尽囚笼的相府大门,是否就是她这无处可去、心死如灰的孤魂野鬼,唯一还能被“收容”、还能感受到一丝微弱“暖意”(哪怕是来自地狱之火)的……栖身之所?

   

  “吱嘎——”

  沉重的朱漆大门,这一次,缓缓地、庄严地向内敞开,发出悠长而沉重的声响。不再是侧门小缝,而是中门洞开!门内,是深邃的庭院,是整齐肃立的仆役,是一条铺着青石板、通向未知命运的甬道。

   

  门房恭敬地垂手侍立一旁,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冉姑娘,相爷已在‘澄心堂’相候。请——”

  冉染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被雨水洗刷得灰蒙蒙的天空,那象征着自由却也象征着心碎的苍穹。然后,她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带着相府特有檀木沉香的空气,抬步,迈过了那道高高的、冰冷坚硬的、象征着权力巅峰与囚笼开启的门槛。

   

  她的背影,在凄冷的晨光与未歇的雨丝中,单薄得如同一片即将被狂风卷走的枯叶,却又带着一种走向祭坛献祭般的、令人心碎的决绝与……认命。

  尹家同……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

  让我痛,让我碎,让我无路可走……

  最终,只能走向你布下的温柔陷阱……

  她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却只尝到满嘴苦涩的咸腥。

  好……如你所愿。

  这清白的躯……这破碎的心……你若有本事……便拿去吧。

   

  江湖路远,风波恶。

  此身已倦,情字成殇。

  三哥……不如相忘。

  在这座以爱为名、金玉为砖、精心构筑的……永恒轮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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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将桂花同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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