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好在宋江停没有发疯太久。
他被皇帝派去了蜀地治理河道,蜀地今年雨水多且集中,冲决了部分堤岸,需要及时治理,以免灾情扩大,影响民生。
在得知他被外派的消息时,我甚至暗暗松了一口气。
终于不用天天面对那阎王一般的面孔了。
宋江停走后一个月,娘亲以她身体有恙的理由把我叫回安王府,请江太医为我把了一下脉。
看诊的结果是身体寒凉又有淤堵之症,淤堵还好,寒凉之症则要长期缓慢调理了。
寒凉症应该在清河村留下的,从七岁开始就一年四季手脚泡在水中洗衣。十三岁首次来葵水时正值腊月,那日手脚泡在刺骨的水中有四五个时辰。之后葵水便没了,到如今一年也就来个三两次的。
这些事我自然没有同父亲和娘亲讲,如今时过境迁,说起这些无非是增加他们痛苦罢了。
不知不觉,宋江停已经被圣上外派出半年有余。
中间我曾写过一次书信给他,告诉他家中一切都好,尤其告诉他裴姨娘我照顾很好,请他务必放心。
前几日我方才收到宋江停的回信,
信中让我自己注意身体,说他临行前不该同我生气。
信中写道他在空闲之余他得了一方难得的苴却砚要留着送我;当地居民还送他两筒竹叶茶,泡的茶水甘甜清冽,说到时候让我尝尝;还有工艺繁杂的蜀锦,我穿上定然好看等等,洋洋洒洒三张纸。
信的末尾说每每夜间更甚思念。
看得我脸红心热,赶紧将信塞进了袖子里。
与其说是家书,倒更像是情人间的花笺。
我本想把书信拿给裴姨娘看,但是里面实在见不得人,也无奈只好作罢。
裴姨娘肚子越来越大,人却越来越憔悴,看她瘦的脱相,我也有些心疼。
“妹妹纵是思念夫君,也要顾念自己的身体,况且你腹中还有孩儿。”
裴姨娘红着眼眶,嗫嚅着嘴唇,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不知为何,她的身上总是笼罩着浓郁的哀伤。
我当她是思念过甚导致的忧虑,只是更加贴心的照顾她。
只是不承想,即将临盆的裴姨娘听到季侯爵府季二公子的婚讯后,却骤然早产了。
那日我和春桃带着才蒸好的板栗赤豆糕来看裴姨娘,这两个月她稍稍恢复了点神韵,偶尔也会浅浅地笑笑,不过脸色依然有些苍白。
为了逗她开心,春桃说起京城的怪事:“大娘子和姨娘听说没,那个风流自傲的季二公子前日同伯爵府那个嚣张跋扈的小女订了亲,之前季二公子拒婚还被季侯爷用鞭子打得下不来床,不知为何突然想通了。”
我正想打趣,裴姨娘听了却骤然打翻了盛放糕点的小碟。
裴姨娘脸色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她说:“姐姐,妹妹疲累想休息一会。”
我和春桃一脸疑问,正欲离开。没承想才刚起身,就见她捧着肚子痛苦出声。
裴姨娘七个月就生产了。
我虽慌乱,但是好在提前备下了产婆和一应生产所需要的东西。
生的是个女儿,皮肤发红,皱皱巴巴,香香软软的。
生产后极度虚弱的裴姨娘说给女儿取个小名念念,然后就昏迷了过去。
我想那时候她是以为自己要死了,所以才早早定下女儿的名字。
自她生产后,便日渐枯槁,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我握着她的手安抚她:“宋江停不日便回了,他书信来过了,你再等等。”
她听后却哭着闭上了眼睛,泪水中眼角滚滚滑落:“姐姐,对不起!我这一辈子我终究是对不起你和表哥了。”
三日后,下人来报,裴姨娘走了。
我去看她,她的面容很安详,身上依然穿着月白色长裙,挽着一个简约的发髻,手里握着那枚白玉发簪,像第一次请安那天,一副清纯娇丽模样。
我伸手抱过奶娘手中婴孩儿,粉嘟嘟的小女孩正在好奇地张望,在看到我时,小脸绽放出笑靥。
我的喉头哽住,心口止不住揪痛,我把头埋入包被,泪水涌出。
宋江停虽有书信说不日便回,但是路途遥远,不知他具体什么时间回。
我给裴姨娘风光体面地办了丧礼。可笑的是她母家只派了个管事把她的陪嫁一应带了回去,再也没有别的消息。
操忙了多日,我身心俱疲,得了个空闲我坐在椅上闭着眼睛小憩时,隐约感觉有人站到了我的身旁,我以为是春桃,并未在意。
可下一瞬,被人捞进了怀抱。
我猛然惊醒,看到面前站着的男人,一时无法分清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宋江停拍了拍我的脸:“怎么,夫君回来高兴傻了?”
我回了回神,是宋江停。
他黑了,更瘦了,精神奕奕的样子。
原本星辰般的眸子染上了一团漆黑,城府倒也像更深了,一身玄色长衫风尘仆仆,看来是赶路回来的。
我眼眶发热,出声已经哽咽:“裴姨娘她……”
他抚了抚我的头,下巴抵在我的额上:“对于表妹来说,这也许是一种解脱。”他的声音淡淡的,并没有什么浓烈的情感。
我一时不太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抱起我,头抵在我的胸前,轻笑:“你倒是胖了!”
我奋力捶了他几下,开始挣扎起来,裴姨娘刚刚去世,我还没有心情同他玩闹。
他的手紧了紧:“别动,我只抱一会便好。”
怕他再闹,我赶紧让春桃抱了念念来给宋江停看。
念念和她娘不一样,她爱笑,不论冲谁都张着小嘴笑,每次一笑就露出还未长牙的粉嫩牙床,真是让人好不喜欢。
可宋江停只看一眼,又让春桃抱了下去。
我有些震惊于宋江停的冷漠,本想说几句,但是看到他一脸的疲惫,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晚上,宋江停坐在我边上若有似无地撩拨着我的头发:“娘子,我们要个孩子可好?”
“念念不就是吗?”
“不是,我是说我的孩子。”
我还在反复思考他话里的意思,人已经被他反手抱起和他面对面坐在他的腿上。
我的老脸红了个彻底。
他伸手来拔我发钗。
“你拔我发钗做什么?”我捶他。
他坏笑着不语,长发倾泻,一床旖旎。
我嫁进宋府六个年头了,念念也快三岁了。
虽然我和宋江停依然只有念念,但是日子尚且还算幸福。
可惜这样的日子并不会太长久。
边关加急来报,辽国降而复叛。
我惊到心颤,那姐姐……
近几年朝廷无战事,得以几年休养生息的时间,民生刚刚开始恢复和好转。辽国再一次的入侵,朝廷只能再次集结国内几乎所有的兵力和财力来进行对抗,这无疑又将大齐人民推向战火深渊。
朝廷收到军报时,辽国二十万大军已内侵至北境州县,且几乎是举国来犯。
辽国此次入侵,目的明确,就是要拿下北境六座城池。辽国苦寒,多为游牧,他们就是要拿这六座城池的土地和贸易来养辽国之民。
边关大乱,几乎生灵涂炭。
国公爷再次挂帅出征,宋江停作为副将共同前往御敌,一同前去的还有丞相府长孙穆云扬。
出发的前一个晚上,我一遍又一遍检查要给他带的物品,直到宋江停握住我的手让我不要再忙,该准备的东西都已经集结完毕。
我担忧的望着他只道一句:望君平安。
大军出发的那日,乌云滚滚,狂风阵阵。
我站在城楼上目送大军,直至他们都消失不见。
宋江停离开一年了。
我常常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托着腮看着天上的月亮,月光清冷。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第一年是偶有捷报传来的,每每收到捷报,朝堂上总是能振奋人心的。
大齐十万兵力对抗辽国二十万大军,又是在北境作战,不用想便知他们赢得艰难。
可惜好景不长。
第二年却多是战事吃紧的消息传来,城池已失守两座,十万大军只剩六万,边关缺衣又缺粮。
城中百姓开始自发捐钱,捐粮,年轻的汉子也多去投军报国。
婆母与我把家中能够折成银两的铺子、田地、金银首饰都捐献给了朝廷。
婆母说:有国才有家,国安家才安,女子也顶半边天。
现在公公和夫君不在,就是我们顶半边天的时候。
我和婆母是说到做到的,她组织府内的女眷采购布料,棉花和裘皮,没日没夜赶制棉服。我则是列了整整两页纸的名单,名单上是京城内叫得上名的大户,一家一家去商谈,游说。
短短两月便从各位大人后宅及商贾后宅处募集到三百余车粮草再加八十车冬衣。
这已是大齐京城能拿出最多的物资了,其余的还需要去周边几个城市去。
正当我准备出门的行装时,朝廷递来了宋江停和穆云阳失踪的消息。
据说这两位是半夜摸去了辽国大军的军营,从那天起便没了任何消息。
婆母的身子踉跄了几下,掩着面哭泣起来。
我紧紧抱着念念,感觉到天地都在旋转,我抵在桌子上,空洞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念念被我吓坏了,她小小的身子抱着我摇晃:“娘亲,娘亲你别吓我。”
恐惧的哭声将我拉了回来,也把婆母拉了回来。
我依然收拾好了准备出行的包裹,出门前我握住婆母的手:“夫君舍家为国,我作为他的妻,也必要配得上他的。”